第八葉的音樂簿
Youtube debaye0809





2010-12-18

● 吟唱鼓動的非洲靈魂




聽 Ismael Lo 的音樂,雖然有語言上的隔閡,傾聽當下,彷彿一股靜電脈衝貫穿身心肺腑,滿心百分之百的感動,久久無法消散,回味再回味。在音樂的國度裡,語言可以是主角,或只是配角,音符節奏才是永恆的主角, Ismael Lo 的音樂,吟唱鼓動之間,略帶愁緒的唱腔,音符越過語言疆域的籓籬,牽引許許多多靈動的異國樂迷,末尾溫馨甜美的女聲,更添扣人心弦的風情韻味。

Ismael Lo - Nabou (1994) - This song is about his sister, Nabou, leaving home because she got married, however they still miss her. ── 請瀏覽 AfrikiSun 的 Youtube 影音頻道。

Ismael Lo 出生於非洲 Niger 的 Dogondoutchi,父母分別來自 Senegal 及 Nigerian,為了查閱編寫 Ismael Lo 的生平出身和音樂歷程,閱讀了許多相關資訊,單純的念頭,一個探頭,卻順著撒哈拉沙漠的熱風滑進非洲深遠複雜的文化層面,對我而言,非洲是一個遙遠的陌生世界,昔日所有印象大多來自媒體傳播,戰亂、貧困、天災、饑饉和黃沙滾滾的荒漠大地,強勢媒體的主流觀點,就像哈哈鏡,非常主觀,非常片面,甚至扭曲。

諸多非洲議題當中,我比較關注類似「種族隔離」等延伸議題,閱讀觀看之餘,難免會將非洲印象反射到自己的生活處境,雖然無法感同身受,至少心有戚戚焉,以同理心看待非洲種種是是非非或紛紛擾擾。至於 Ismael Lo ,他關注種族衝突,關注人際關係,關注貧窮和飢荒,歌曲豐富的社會意識,獲得「Bob Dylan of Senegal」的雅號,人道關懷似乎是許多非洲歌手和藝人的共同點,生於斯,長於斯,非洲大陸幾世紀遭受的蹂躪摧殘,他們怎能吟唱鼓動而無動於衷。為了瞭解 Ismael Lo 到底在唱些什麼,上網搜尋歌詞,查來查去,兩眼都快呆了,只能找到片片段段,譯文拼拼湊湊,中文法文阿拉伯文 (?)夾雜著,如同四不像,涵意似懂非懂,心裡想著,算了,不如聽 Ismael Lo 悠悠唱唱,肺腑之音迴繞在耳邊,心中陶陶然,音樂能夠愉悅怡情,於願足矣。

要認識非洲,電影和音樂是不錯的切入途徑,經歷數百年異族殖民統治,種族膚色的原罪,非洲人承受的苦難,從古代到現代,一代捱著一代,奴隸買賣和種族殺戮的悲慘歷史,讓多數涉及非洲議題的電影經常過於沉重嚴肅,由 Leonardo DiCaprio 主演的「血鑽石」就是一個例子,鑽石從開採到買賣,竟是那麼殘酷現實,幾百萬非洲人一滴血一滴血成就一顆顆閃亮昂貴的血鑽石,軍閥用鑽石換軍火,軍火殘殺非洲人,「血鑽石」告訴世人,美麗的代價真的很殘酷!

非洲音樂相對於非洲電影,輕快喜悅的氣息濃厚多了,吟唱鼓動之間,抒情,吶喊,嘆息,歡呼,歌唱和舞蹈跟非洲人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喜慶祭典,歡樂憂傷,或獨唱,或合聲,即興歌舞是非洲淵源流長的文化傳統,因為即興,在既有音樂或舞蹈形式的襯托下自由發揮,重複交錯之際,往往會有令人意外和驚喜的曼妙變奏,欣賞非洲傳統音樂最好暫時放下聽流行音樂的習慣,譬如旋律,譬如唱腔,不必太計較錄製音效,更不要讓語言阻斷欣賞觀摩的機會,隨著資訊全球化,異文化的交流日趨頻繁,現代非洲音樂已然跟隨歐美音樂腳步而呈現多樣化,反過來看,歐美音樂也曾經從非洲音樂吸取養分,兩者互動往來的脈絡,相當耐人尋味和探索。

談論非洲音樂,不能漏了 Paul Simon,他的民謠搖滾開啟我驚豔連連的非洲音樂之旅,儘管 Paul Simon 的音樂元素包涵了拉丁音樂、爵士樂、藍調和雷鬼,音樂中的非洲風情,才是自己最喜歡的部份。一九八七年在 Zimbabwe 舉行的演唱會上,分別有 Ladysmith Black Mambazo、Joseph Shabalala 和 Miriam Makeba 等非洲歌手熱情參與,因為 Paul Simon,我愛上了非洲音樂,第一步就是 Miriam Makeba。

「非洲媽媽」Miriam Makeba ,南非反種族隔離歌手,一九三二年生於 Johannesburg,曲風融合了爵士樂、搖滾樂和南非不同族群的傳統民謠旋律,她著名的的單曲 Pata Pata,從南非紅到世界各地,成了她演唱會的必唱曲目,台灣也曾經用這首歌當廣告背景音樂,多年後才知道這首聽來俏皮活潑的背景音樂原來是「非洲媽媽」的歌聲,只可惜目前還找不到晚期錄製的新版本,非常想聽聽她流亡異國之後是如何重新詮釋自己的招牌歌曲。流亡海外的三十一年期間,她用歌聲唱出南非政府的不公不義及黑人悲慘的處境,參與各種人道關懷事務,積極培育新生代音樂人才,皇天不負苦心人,由於南非白人政府抵擋不住國際壓力,撤銷了種族隔離政策,「非洲媽媽」Miriam Makeba 的流亡歲月終於結束,回到日夜思念的南非土地。

聽過 Miriam Makeba 的歌,不妨再聽聽聲音同樣渾厚盎然的 Khadja Nin,何謂巾幗不讓鬚眉,聽了就知道。

為了形容 Salif Keita 的音樂,讀他的生平,聽他的歌,搜尋翻譯歌詞,卻始終找不到精準貼切的形容詞,但是反覆聆聽 N B'i Fe、Mandela、Tu Vas Me Manquer、La Diff'erence 和 Africa 等幾首歌曲,形容 Salif Keita 是「吟唱鼓動的非洲靈魂」應該最適合了,而且當之無愧,他的作品雖然汲取古巴音樂和爵士樂等元素,然而敘事詠嘆的吟唱風格,一首接著一首,非常的非洲,非常的華麗,成為新生代非洲歌手模仿及創作的標竿,另外,幾乎所有生平介紹,都會提到 Salif Keita 患有白化症,並且受到家族的詛咒和人們異樣的眼光,這件不幸的事情,反而讓音樂成為 Salif Keita 的心靈出口,寫下一首又一首的精采佳作。

除了上述非洲歌手,Lokua Kanza 也是我非常喜歡的歌者之一,尤其那一首 Famille,祥和溫暖的氣氛,相當具有感染力,想進一步認識這位來自非洲剛果的音樂才子,我建議先聽他一首 Rap 曲風的 Je N´ai Pas Choisi ( 我沒有選擇 ),然後再聽 Famille,從 Lokua Kanza 剛柔交織的音樂表現,可以見識現今的非洲音樂繽紛多樣的面貌,男歌手方面,Vusi Mahlasela 和 Chicco ,非常值得一聽。

自己對音樂的取捨,不論曲風快慢,通常以旋律和節奏為主軸,歌詞反而在其次,這樣的偏好,跟我的音樂偶像 Paul Mauriat 有密切關係,Paul Mauriat 樂團演奏的樂曲向來就是以旋律優美及節奏流暢著稱,三十年的聆賞浸淫,Paul Mauriat 的曲風早已透徹心靈深處,音樂偏好自然根深蒂固。《音樂簿》目前蒐集的非洲音樂大約七十首,演唱者不過十餘人,僅僅是非洲音樂的浮光掠影,傳統非洲音樂只佔少數,來日方長,如此精采美妙的音樂天地,留待日後慢慢挖掘,並且細細品味。

最後摘錄 Miriam Makeba 的一段話作為總結,感謝許許多多為信仰理念吟唱鼓動的非洲靈魂 ———

I always wanted to leave home. I never knew they were going to stop me from coming back. Maybe, if I knew, I never would have left. It is kind of painful to be away from everything that you've ever know. Nobody will know the pain of exile until you are in exile. No matter where you go, there are times when people show you kindness and love, and there are times when they make you know that you are with them but not of them. That's when it hurts. ( 摘自維基百科 )

Miriam Makeba 於二OO八年十月十一日與世長辭。


2010-12-14

● 再恨一回




今天,請留下你的微笑,讓我再恨一回,恨一回再恨一回的這些年,誰知你雲遊到何方。

你的破鞋子,曾經踏過前往西湖或者是離開蘇州的泥巴路,仙遊寺的泥腳印,還濕的呢。

你微笑一回,我恨一回,千百年了,你留下的微笑,始終是一個謎。

再恨一回,我們該道別了。

就算你重寫長恨歌,更長或更短,更纏綿或更死別,或讀一首唐詩給我聽,當海風襲來,我只想搖滾,或者傾聽孤獨者輕唱的歌調。

你將恨我否?




               待續 ── 這首詩會更長,或更短,未知。


2010-11-21

● 阿里山有一條山溪不見了

 
 
 
山依然是山,谷依然是谷,只是山溪不見了,說不見了,其實不然,至少山溪的部份殘骸隱約可見,那曾經是下游的溪床,順著地勢一個山崖一個山崖跌落下去,芒草叢生的巨岩磐石層層疊疊再層層疊疊的跌落曾文溪上游,芒草花迎風起伏,秋冬的景觀異常荒涼,那曾經是山溪上游的殘骸,外形幾乎不存在了,渺渺茫茫湮沒於滿山的茶園,大約五公里的無名山溪不見了,看似自然而然,看似無關天地造化,溪流流了幾百幾千幾萬年了,不到半世紀的蹂躪,阿里山的一條無名山溪不見了。說她是無名山溪,我卻喚她鳳鳳溪,鳳鳳,青澀的初戀的小女孩,倆小無猜也曾海誓山盟,一起度過童年美妙的山居生活,她現在則不知踪影去處,鳳鳳溪變成涓涓溝渠,涓涓溝渠變成乾燥沙床,溪谷的風景丕變,少小離家老大回,什麼都變了。

全家遷居鳳鳳溪上游已近半個世紀,幾十戶小村落沿溪而居,半個村落的居民依賴鳳鳳溪兩側山泉水過生活,竹水管沿著山林坡地串接引水入戶,一戶一山泉,外人未經許可不得擅自接水引水,鑽空串接的竹水管脆弱易斷,巡察竹水管成了日常例行苦差事,竹林小徑雜草叢生,伴著竹水管起伏顛簸,四周潛伏各種令人頭皮發麻的蟲蛇水蛭,處處坑洞,處處陷阱,行走其間,膽子最重要。後來塑膠水管取代竹水管,可以接引更遠更豐沛的水源,各戶引水管路縱橫山林,近則幾十米,遠則數公里長,偶爾抬頭看著半空中穿越的水管,壓迫感隱隱生起,預見水資源將慢慢枯竭的困境,實際上,缺水的噩夢日益惡化,隨著山頭到山腰到山腳頻繁的砍伐墾地,放眼望去是滿山滿谷的黃土裸露,蒼翠原始林木一棵棵倒下來,矮小茶樹一株株種下去,淺短的樹身樹根,根本無法和參天林木濕潤的遮蔭相比,地勢陡峭的山坡地土石鬆動滑落,阻斷山泉水湧出的千年路徑,昔日青山綠水不再陰涼潮濕,水源漸漸稀少,各方爭奪水源的衝突卻漸漸激烈。

喝茶,古老又風雅的生活情趣,東西方談論茶藝的文章書籍俯拾皆是,喝茶品茶文化早已深植人們日常生活,上至巨賈貴人的精緻茶飲,下至販夫走卒的粗茶淡飯,百種茶滋潤百樣人,茶樓茶館的眾生相生動描寫在中國詩詞文章中,紅樓夢裡賓客串門子的戲碼更是少不了茶飲侍候,在如此的文化裡,人們如何能無茶過日子呢。中國茶到了台灣又是不同的風情,從種茶製茶的繁複技藝到賣茶買茶的生意竅門,充分反映台灣地狹人稠的海島性格,商業氣息壓過品味風雅的講究,喝茶要喝高山茶,選茶要選春冬茶,海拔高度的迷思,阿里山原始山林慢慢變了樣,茶樹一株一株佔據山坡地,茶,變成當地居民主要的經濟商品,阿里山高山茶風靡海內外茶客,自古就是文雅怡情的茶藝,現今卻成了自然生態的殺手,孰令致之,值得深思。

喝茶種茶製茶買茶賣茶,幾乎是自己半輩子的生活寫照,自幼跟著父親墾荒闢地,以人力一土一石深耕疊砌,一家人胼手胝足墾植種茶的身影,只為著幾口人丁的溫飽,自然生態這樣的現代觀念,對於日出日落辛苦流汗的山村人家,非但陌生,而且很遙遠,愛護自然珍惜自然的想法當然是有的,只是粗淺罷了,加上外來開發資金挹注,集體濫墾現象加速惡化,政府監察機制的怠慢,讓自然生態雪上加霜。

經過多年的掙扎矛盾,現在以自我批判的心情提筆書寫,一來贖罪,二來省思。山溪不見了,我的鳳鳳溪不見了,雖然山溪乾涸是十幾年前的事情,坑坑疤疤的高空照片偶然攤在眼前,綠色阿里山已經褪色,左一塊土黃,右一片蒼白,彷彿精心佈置的山水拼圖,當時只是看成漂亮的景觀照片欣賞,茶照喝,茶照賣,生態文章照看,山溪不見了,溪床殘骸就湮沒在父親的茶園底下,平常在茶園走著踏著,心中卻毫無波瀾,直到發生一場水源爭奪糾紛,意外驚醒隨波逐流的鄉愿心態,開始認真思索維護自然生態的途徑和真諦,日子一晃十年,與其說是漫長的省思,不如說是反覆無常的矛盾,習慣過著賺錢數錢的生活,如何能輕易清心寡欲,自然生態四個字,喊著響亮,寫著簡單,其實牽涉的環節太繁雜了,種茶,不種茶,賣茶,不賣茶,喝茶,不喝茶,如何起步,如何拿捏分寸,這樣的抉擇和實踐,放在現實生活中太難了。

父親種茶之前就是一個勤勞種田植樹的莊稼漢,杉木果樹竹子稻禾種滿自己的土地上,深知水土保持農地耕作的重要性,採取鄒族農地輪耕的經營方法,未曾從事大規模農耕開發,家人自耕自足也能自得其樂,過著與世無爭的山居生活,阿里山依然綠意盎然,水資源左右逢源,後人傳誦追尋的桃花源,原始的阿里山應該可以媲美。「無水的天堂」是這篇文章最初的標題,試圖釐清阿里山從桃花源到山枯水竭的源由和境況,再怎麼分析探究,一切反省批判還是要由自身開始,點滴成巨流,想想自己的觀念態度,想想自己的生活方式,雖然過程矛盾掙扎,因為深思,所以覺悟,因為覺悟,所以改變,追逐金錢的夢醒了,鳳鳳溪淒涼的下場慢慢在心裡生起波瀾,寒冬回鄉的路途上放眼阿里山眾山麓,心情和天地山水一樣乾澀,粗糙的人工風景隨處可見,童年某些生活場景已經埋葬在翻耕多年的泥土裡,溪水乾了,村民四處尋找穩定水源,僧多粥少的窘境屢屢發生糾紛,一處被父親廢棄的水源,竟然引來二個村落的爭奪混戰,彼此威脅恐嚇利誘,人性的醜陋卑劣表露無遺。

遠看窗外,曾文溪兩旁聳立的山巒煙霧繚繞,原始山貌風光和流傳悠久的英勇故事同樣令人敬畏,為了追踪獵物,曾經三度攀爬而上,站立山頭,前後可以瞭望嘉南平原和玉山山脈,回首遠看鳳鳳溪,山溪彷彿大地的細紋,細到看不清紋路脈絡。這麼細小的山溪,卻在我年輕的窗前上演了許不同面貌的人間戲劇,生旦淨末丑上戲下戲,宗教洗禮在鳳鳳溪,初戀約會在鳳鳳溪,蹺課戲耍在鳳鳳溪,有人遭蛇吻,有人溺斃,一條五公里的山溪上演的故事,何止五公里長,鳳鳳溪流到曾文溪,上演的故事就更長更澎湃了。

一條溪河的源頭,來自千百條穿地而出的山泉水,或無聲流出,或汩汩而下,千百條山泉水點點滴滴再點點滴滴匯聚成細流,千百條細流流竄蜿蜒於草莽之間,滋潤土壤和植物,順勢注入淙淙溪水中。水是大自然的恩賜,水是生命繁殖的源頭,溪河孕育滋養無數文明,人世間潮來潮去,江河從形成到枯乾,往往伴隨著文明的誕生和亡滅,人類生存和自然生態如何兼顧,已經是全球話題,就算是短短五公里的山溪不見了,應該也有值得深思的切身議題。砍伐一分土地的山林,意味著烈日蒸發一分土地的蔭涼,大地綠色桌布又一角落變了顏色,土壤乾燥鬆散,生態樣貌驟變,鳳鳳溪不見了,讓一生遊走濕地的生物群族曝曬死亡,或遁逃,或苟延殘喘,冷涼的山泉水日漸枯竭,山澗溪流也將乾涸於旦夕,一分土地的山林變成一分土地的茶園,是福是禍,乾涸的山溪說明了一切。

● 戲




                           今天是四月八號
                           街頭街尾掛滿應景的臉譜
                           生
                           旦
                           淨
                           末
                           丑
                           眾人正將扭住那白面書生
                           戲,即將上演
 
 

2010-10-27

● Made in Taiwan News


新聞沒有真相,Made in Taiwan News ,就是最明顯的例子。

Made in Taiwan 尚好!Made in Taiwan 尚讚!正當台灣人為 Made in Taiwan 展現自信的笑容, Made in Taiwan News,素質卻叫人看了頻頻皺眉頭,記者一窩蜂逛大街尋找新聞並且製造新聞,似乎人多湊熱鬧的地方就能找到新聞,一則花邊消息竟然可以讓新聞記者趨之若鶩,反反覆覆上演播出,標題曰:「補教人生」,這樣的輔導級戲碼,應該改成「病態人生」才是。

Made in Taiwan News ,貧血兼庸俗。

Made in Taiwan News ,不僅沒有真相,還善於製造垃圾新聞,由於媒體主事者短視近利及記者專業素養不足,分明是值得報導的新聞事件,編輯播報方式比肥皂劇更肥皂更煽情,從市場供需互動模式來看,Made in Taiwan News 沉淪再沉淪,媒體人和閱聽人應該各打五十大板,既然是市場導向,喜歡看垃圾新聞的人越多,垃圾新聞就越多。當今新聞媒體生態,經營環境比戒嚴時期激烈嚴峻,群雄爭逐謀利於小小的台灣市場,媒體經營者為了搶錢搶新聞,已經到了不擇手段的地步,如果取之有道,向錢看並非罪惡,但是新聞媒體唯利是圖,就是一種罪惡,這種短視近利現象,媒體主事者才是罪魁禍首,一味責難第一線採訪記者並不公平,他們端著老闆賞賜的飯碗跑新聞,找什麼樣的新聞,如何寫新聞,辛辛苦苦追新聞的小記者,心裡惦記著五斗米,怎敢違逆抗拒上意,新聞專業?等吃飽了再說吧!

新聞要怎麼寫要怎麼播報,優質新聞的要素是什麼,記者比一般閱聽人更清楚,台灣記者也有能力寫出優秀的調查報導,只是不願花時間下功夫而已,一群高學歷的記者,以追逐兇殺刑案和八卦花邊為己任,粗糙的獨家新聞天天強力播送,可是有深度的優質新聞一篇難求,所謂的調查報導也不過是虛晃一招,只為了掙得閃閃亮亮的新聞獎座,替自己的媒體門面妝點一些文化氣質,那些耗費資金人力的調查報導,從來就不是媒體經營者的最愛,他們的最愛是獨家新聞,不管是變態兇殺案,還是低俗八卦,只要能賺錢並提高收視率或閱報率,獨家新聞就是他們的好新聞,新聞自律?等荷包滿滿再說吧!

欲知天下事,資訊管道非常多,與其抱怨新聞素質低落,不如問自己看了多少垃圾新聞和資訊,無法改變大環境,改變自己是上上策,路不轉,我們自己轉,什麼是垃圾新聞,什麼是優質新聞,往往因人而異,某人的瑰寶,可能是他人的糞土,多元社會多元選擇,不能因為自己不需要或不喜歡而認定為垃圾資訊。最近很有耐心看完幾個新聞頻道的晚間新聞,同時買幾份報紙,仔細閱覽每一頁版面,平心而論,平面媒體或電子媒體真正的垃圾新聞和垃圾資訊並不多,垃圾之所以為垃圾,留著無益,棄之無憾,或許送人就變成一個有用有益的寶物,是寶物還是垃圾,人們有自己的標準及價值觀,就看我們能否找到屬於自己的寶物,而不是在資訊垃圾堆裡虛擲寶貴時光,當垃圾新聞佔據大篇幅新聞版面,日復一日的吸納接收,誤將垃圾資訊當瑰寶,我們的腦袋也將塞滿垃圾思想,而且視為理所當然,垃圾新聞之所以為垃圾新聞,錯在媒體人之濫用,錯在閱聽人之縱容,媒體人和閱聽人應該再各打五十大板。

災難,災難,人間的災難何其多,透過各種媒體資訊,一年四季有看不完的災難消息,台灣人逆來順受地熬過接二連三的天災人禍,莫拉克風災餘悸猶存,梅姬颱風挾著豪雨泥漿,再度重創台灣,新聞媒體隨著災情擴大而忙碌起來,將各地災情迅速傳播出去,協助政府及受難者家屬掌握即時資訊,雖然採訪手法常有可議之處,應變能力仍然令人佩服,反觀政府單位慢半拍的救災行動,形成強烈對比,政府總是走在新聞媒體後面,手忙腳亂兼互踢皮球,相關官員經常根據新聞報導訂定他們的應變措施,雖然不太恰當,卻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正好顯示媒體記者在災難過程中的重要角色,他們的辛苦和努力,值得肯定和鼓勵。

隨著新聞媒體連續報導悲慘畫面,新聞漸漸失焦走樣,關懷之情淡了,採訪現場跟菜市場一樣,記者的形象急轉直下,成了人見人厭的跟屁蟲,死纏爛打的採訪作風,踐踏自己先前所有的苦勞和功勞,走一步退二步,何苦來哉。災難事件要如何採訪報導,畫面或文字要如何取捨,媒體所謂的第四權,面臨了人性極端的考驗,一旦災難新聞沾染政治氣味,千頭萬緒的救災工作只會雪上加霜,受難者及家屬成為政治人物的棋子,挑撥,醜化,栽贓,謾罵,災難秀一齣接一齣,而且歹戲拖棚,若記者隨著政治人物合聲唱和,政治災難造成的二度傷害,比天災更叫人心痛悲哀。

千萬不要在新聞中尋找真相,尤其是台灣製造的垃圾新聞,不僅沒有真相,還顛倒是非,追著新聞事件寫文章,一直是自己排斥的寫作方式,新聞發燒當中,處處可見各方操作斧鑿,有心人利用新聞事件謀取私利或攻訐異己,一邊撥弄是非,一邊遮掩真相,身為旁觀者的我們,一忽兒點頭搗蒜,一忽兒驚訝咋舌,最後成為湊熱鬧看戲的呆子。天下事千奇百怪,事事都是新聞,既然想博覽天下事,又不願隨著新聞媒體起舞,唯一的方法就是拒看垃圾新聞,以我為例,除非有重大新聞,每天只收看十五分鐘的晨間和晚間新聞,看完氣象資訊,馬上轉台或關機,如果各電視台上演垃圾新聞,當天就拒看新聞頻道,這樣的收視習慣,緣自一九九九年的九二一大地震,剛開始只是消極的避開慘不忍睹又日以繼夜的地震新聞,後來才慢慢轉變成現在的收視習慣,挑選或拒看新聞頻道,非但沒有變成新聞白癡,還空出許多時間閱覽更多時勢資訊,路更寬,路走得更遠,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所以一直想倡導並建立每月的二十一日為「拒絕垃圾新聞日」,九二一大地震是台灣的痛,也是台灣痛定思痛的契機,將每年九月二十一日的那一周訂為「拒絕垃圾新聞周」,不僅痛定思痛,還可以遏阻媒體主事者肆無忌憚的消費災難及買賣垃圾新聞,以全民的道德力量,監督媒體第四權的行使運作。

2010-09-29

● 聆聽 Gipsy Kings


       
因為喜歡 Jesse Cook,在 Youtube 的音樂庫搜尋漫遊中,偶然聽見 Gipsy Kings 的 Passion,起初還以為是 Jesse Cook 的音樂,再仔細聽,吉他彈奏的音色跟旋律同中有異,樂器的運用跟編曲也不盡相同,整體而言,Jesse Cook 和 Gipsy Kings 最明顯的差別在於演唱者,前者沒有固定主唱,多以客串演唱呈現,後者由 Nicolas Reyes 擔任主唱,只有少數樂曲是由女聲客串演唱,主旋律或容有雷同,但是歌者一現聲,Jesse Cook 和 Gipsy Kings 各自鮮明的音樂風格,立刻展現出來,雖然風格類似,好聽的音樂,應該讓更多愛樂者一起來聆聽,畢竟他們各有擅長,不必像樂評一般吹毛求疵,既然喜歡,一箭雙鵰有何不可。

Gipsy Kings 樂團來自法國南部吉普賽社區的西班牙家族,由於製作人 Claude Martinez 的賞識,一九八七年以「Djobi Djoba」「Bamboleo」等單曲風靡歐洲樂壇,「Bamboleo」同時在美國音樂排行榜停留長達四十二週之久,首張專輯在全球榮獲十五張金唱片及白金唱片。Gipsy Kings 樂團有著西班牙 Flamenco 音樂的熱情瀟灑,並且揉合法國和北非的民族風情,獲得 Eric Clapton、George Michael 及 Elton John 等巨星青睞。

Albums: Allegria (1982)
Luna De Fuego (1983)
Gipsy Kings (1988)
Mosaique (1989)
Allegria (US Version) (1990)
Este Mundo (1991) Live (1992)
Love and Liberté (1993)
Greatest Hits (1994)
The Best of the Gipsy Kings (1995)
Estrellas (1995)
Tierra Gitana (1996)
Compas (1997)
Cantos De Amor (1998)
Volare: The Very Best of the Gipsy Kings (2000)
Somos Gitanos (2001)
Tonino Baliardo (2003)
Roots (2004)
Pasajero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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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9-21

● 來,來去動物星球打獵



來,來去動物星球打獵
來,來去動物星球打獵
來,來去動物星球打獵
來,來去動物星球打獵
來,來去動物星球打獵
來,來去動物星球打獵
來,來去動物星球打獵,這是一首歌嗎?

出發去動物星球 ( Animal Planet ) 打獵之前,先去探望國家地理頻道 ( National Geographic Channel,簡稱 NGC ) 愛玩愛現的大翅鯨 ( 座頭鯨 ),欣賞牠們吹泡泡獵食鯡魚的超凡美技,看牠們潛泳迴旋,看牠們釋出氣泡,看牠們破水躍起,然後一口一口鯨吞無數活蹦亂跳的鯡魚,哇喔!泡泡宛如銅牆鐵壁,困住一大群鯡魚,大翅鯨左旋右翻,來去神出鬼沒,動作嫻熟的捕食演出,簡直是海洋版的水上芭蕾,既優美又壯觀。看完大翅鯨的團體表演,不妨撥空前往 Animal Planet 的大本營 Discovery ,轉一圈,遛一趟,發掘這個世界的種種現象和奧秘,歷史的,科學的,生態的,探險的,多樣化的節目內容,非常適合闔家觀賞,世界之大,世界之妙,樣樣都會令人驚奇不已。

最近陸續觀賞 Animal Planet ( 台灣 ) 正在播出的《護鯨大戰》,該片由 Discovery 攝製,介紹海洋看守保育協會 ( Sea Shepherd Conservation Society ) 反捕鯨活動,成員搭乘史帝夫厄文號,冒著生命危險遠赴澳洲南邊海域,以激進的行動拯救瀕危無助的鯨魚,過程緊張混亂,影片共分七集 :(一)大海撈針 (二)登上捕鯨船 (三)國際周旋 (四)興風作浪 (五)船隻待修 (六)臨界爆發點 (七)整裝再出發。若來不及觀賞重播,網路上也有精彩片段及類似影片,說是捕鯨護鯨大戰,檢視網路相關影片和文章,再觀察許多國家及捕鯨和護鯨團體的對抗,果真是火藥味十足,公婆都說自己有理,攻防之間,諜對諜,你來我往鬥智鬥狠,雙方使出渾身解數,誰輸誰贏,尚難預料。

一九八六年國際捕鯨委員會的《全球禁止捕鯨公約》生效,世界各國宣布放棄商業捕鯨,包括已經有四百多年商業捕鯨歷史的日本,但是事情的演變反而讓反捕鯨團體更憂心,各國有各自的政治和商業考量,日本則是由政府主導運作,玩弄兩手詭計,左手高舉贊成,右手忙著捕鯨,以科學研究之名行屠鯨之實,這似乎是日本人掩飾惡行慣用的伎倆,咬文嚼字的功夫,堪稱世界一流,日本政府為了繼續大規模商業捕鯨,端出傳統文化和營養需求等理由來狡辯,跟挪威、冰島等國家串聯,通過了恢復商業捕鯨議案《聖其茨和尼維斯島宣言》(St. Kitts & Nevis Declaration ),雖然不足以推翻國際捕鯨委員會通過的《全球禁止捕鯨公約》,但是捕鯨國家挾宣言而更加恣意妄為,以巧言包藏濫捕鯨魚的行徑。

「傳統文化和營養需求」,也曾經被台灣原住民當成繼續狩獵的理由,似是而非的訴求和心態,根本是逆著現代潮流而行,理由毫無說服力,傳統文化成了自閉頑固的搖籃曲,自己搖,自己唱,唱著唱著,搖啊搖的,最後搖到文明社會的邊緣地帶,跟倡導保護自然生態的現代觀念漸行漸遠,再如此下去,原住民恐怕會成為台灣最「原始」的原始住民。人類早已脫離茹毛飲血的生活,靠山吃山,到底要怎麼「吃山」才符合現代自然生態潮流,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既然有緣居住在有山有水的觀光勝地,我們應當以森林守護者自許,珍惜經年累月孕育生長的森林資源,而非濫墾山林和濫殺珍禽野獸的狩獵者,阿里山的山山水水,經過數百年的砍伐開墾,原始森林日漸稀疏光禿,飛禽走獸飛走了,飛到哪裡去了呢,又走到哪裡去了呢,說近不近,說遠不遠,飛禽走獸彷彿行屍走肉,無聲無息的繞了許多彎路,一隻一隻走向黑洞深淵,那個地方沿途黑黑暗暗,就在我們自認為最骯髒齷齪的排泄系統的末端,一群飛禽走獸變成一坨一坨的臭大便,大自然受傷受害,問題當然沒那麼單純,政府和老百姓都有過失跟責任,伐木,挖路,燒墾,打獵,噴藥,都是自然生態的殺手,原始森林日漸稀疏光禿,飛禽走獸飛走了,說來說去,擁有高級腦袋和複雜排泄系統的人類才是罪魁禍首,而且慢慢自食惡果,天理循環,天災加人禍,最後受害的是誰?非常值得我們去深思。此一時,彼一時,生活環境改變了,該是省思傳統狩獵習俗的時候了,若還是堅持以傳統文化和營養需求的理由而繼續狩獵,簡單的說:「落伍了!」

不可諱言的,「禁獵」仍然是多數台灣原住民的敏感話題,儘管狩獵活動不若往昔普遍,一家打獵眾家分享,依舊是部落生活常見的現象,現今生活型態和飲食習慣已經多樣化,台灣多數原住民生活雖然只達小康水平,營養的攝取量卻綽綽有餘,若營養失衡,多半是個人飲食習慣的問題,例如偏食和酗酒等不良習性,都是原住民健康亮紅燈的原因,因此,打獵與否,根本和營養失衡扯不上關係,生活方式變了,狩獵方式也變了,次數和規模變少變小,狩獵成了少數人的休閒嗜好,部落之間的狩獵者經常互通訊息,相約半個月或半年走一 趟深山野地,分頭設陷阱追蹤獵物,重溫老祖先昔日縱橫山林的神勇技能,一座山越過一座山,一旦獲得獵物返家,通常按親疏輩份分享獵肉,一來敦親睦鄰,二來堵嘴封口,免得沿路見者有份,獵肉分到最後,自己連肉湯也沾不到一口,這種事情曾經發生在一位鄰居身上,他經常拿這件事消遣自己,並且數落見肉眼開又不知分寸的路人甲和路人乙。分享,一直是台灣原住民的傳統習性,不論牲畜蔬果,不管多寡,經常會分享給左鄰右舍或親朋好友,雨露均霑的結果,獵肉一路分享下去,某人分得蹄膀,某人吃到胸肉,在這樣的分享文化中,談論禁獵,豈不是自討沒趣。

十幾年前曾寫過類似主題的短文,文章刊出當天,被一位喜歡打獵的長輩叫去痛罵一頓,「讀了那麼一點書,就想發表高論」「你懂什麼!寫什麼屁文章!」「不會獵山豬,算什麼鄒族男人」「你寫一次,我就罵一次」幾年後的異鄉偶遇,那位長輩噓寒問暖之外,還關心我寫作情形,「怎麼不寫了呢?寫得很好啊,鄒族有許多事情可以寫,譬如祭典,譬如打獵‧‧‧」我臉上當場皺了三條線,苦著臉,真是哭笑不得,起初以為只是異鄉偶遇的客套寒暄,但是聽他侃侃而談又情真意切,心裡才豁然開朗,因為他,昔日有一段很長的時間,私下及公開場合都不願再碰觸鄒族傳統事務,又因為他,讓我重新思考該如何再面對自己的族群,寫什麼,怎麼寫,想法反反覆覆,始終拿不定主意,幾乎要放棄,但是現在不一樣了,主軸有了,型態確定了,只要有心,不怕沒有題材可寫,只怕自己怠惰散漫,天高地大,可以寫什麼呢,部份的答案就在已經發表張貼的半句簿和音樂簿裡,另外部份的答案則在 Discovery、Animal Planet 和 NGC 。這三個電視頻道,大約佔自己收視時段的百分之八十以上,不分首播重播,只要一進書房,電視一開機,三個頻道輪流觀看 ( 無聲 ),同時還有一套小音響及電腦,一起陪伴我閱讀寫作的每個夜晚,下班後的生活,簡單充實,從來不會無事可做而覺得無聊,反而嫌時間不夠用,經常熬夜寫稿。半句簿和音樂簿的未來走向,在有所變有所不變的原則下,變的是內容將更寬廣,不變的是主題,這二個部落格會一如往常,走自己的路,寫自己,寫鄒族,寫這個世界,一字一句只為拋磚引玉,為面臨危機的鄒族文化而寫而存在,平常思考寫字之際,總是希望能為後生晚輩釋放出一些具有啟發性的訊息。

父親除了安息日上教堂,平日有忙不完的工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狩獵,不捕魚,不喝酒,不吸菸,近乎工作狂的生活步調,沒有休閒娛樂可言,讓六個孩子苦不堪言,受到父親的影響,以鄒族傳統男人應有的生活技藝而言,我算是無技無藝的鄒族男人,不會狩獵,不會捕魚,不會唱歌,農耕知識只有半吊子的程度,技藝樣樣不如人。幼年時有一位酷愛狩獵的堂哥,屋裡屋外經常晾著獵物肉脯,味道薰人刺鼻,聞久了也就習慣,我曾經是他的小跟班,他經常笑我笨手笨腳,反應還不如一隻半歲小獵犬,不是找不到中槍掉落的獵物,就是摔倒受傷,或者跟不上腳步,或者走迷了路,往往越幫越亂,小跟班成了獵人的累贅。狩獵的樂趣,一發命中是最扣人心弦的高潮,搜尋追蹤獵物的鬥智拼力,一座山追到另一座山,在河谷絕壁攀上翻下,其間的奔逐潛行,同樣樂趣無窮。堂哥英年早逝,在毫無徵兆的情形下,猝死在工作途中,壯年之身,突然離世而去,可嘆可惜啊,我也無緣再跟他學習更精湛的狩獵技巧,狩獵的經驗也僅止於小跟班的小把戲,一把彈弓拉著,亂石打鳥而已 。

來,來去動物星球打獵
來,來去動物星球打獵
來,來去動物星球打獵
來,來去動物星球打獵
來,來去動物星球打獵
來,來去動物星球打獵
來,來去動物星球打獵,這是一首歌嗎?

不是!

只是想告訴大家,一周七天,每天都會進入 Animal Planet 繞一圈,進去看看有什麼新鮮事發生,看見精彩有趣的事物,通常會多看一眼,或者放下身邊雜事,專心觀賞影片,否則就放牛吃草,我寫我的文章,牠吃牠的草,大地無限寬闊,世界樂趣多多,隨牠逍遙自在。為何對 Discovery、 Animal Planet 和 NGC 如此著迷,多少跟自己幼年做小跟班的經驗有關,當時跟隨堂哥及其他長輩四處打獵,幾乎跑遍阿里山鄉北邊十幾個山頭,二十歲前後的山居生活,做工,上教堂,談戀愛,以鄒族傳統漁獵的生活型態來看,反而平淡到了無趣的地步,倒是達爾文的身影開始在思想底層現身 (註),興趣從山野轉向文字影像的大自然漫遊,過程雜亂無章,沒有主題,沒有條理,無法建構出完整的知識基礎,甚至徬徨停頓, Discovery 的出現,知識之路宛如柳暗花明又一村, Discovery 重燃那股對大自然的好奇心,接著是 NGC 和 Animal Planet 相繼出現,倘若小跟班的生活是生態教育的幼稚園,從 Discovery 這個階段開始,求知若渴的心靈,一路開心學習觀摩這個世界蘊藏的知識寶典,一步一步走進 Discovery、 Animal Planet 和 NGC 交織的繽紛天地。

幾年前有一則公益廣告,大意是「以鏡頭代替子彈,為瀕危動物留活口」這一則廣告深得我心,半句簿為何經常為 Discovery、 Animal Planet 和 NGC 宣傳,原因就在此。那些大自然攝影家和團隊用攝影機取代獵槍,冒險上山入海,為我們獵取捕捉並且呈現世界各地的文化風俗和珍禽異獸,過程縱然有可議之處,但是他們的勇氣和用心,絕對值得我們喝采,以鏡頭代替子彈,代表人類文明更上一層樓,懂得以更文明的方式對待自然萬物。一尾彈塗魚,一隻天堂鳥,一頭獵豹,一條響尾蛇,一座古城廢墟,一條河流和一望無際的銀河星系,天天觀看,天天新奇,一而再再而三也不厭倦,我擁有過縱情山林捕獵的樂趣,狂野奔逐和血腥味頗能滿足小跟班當時對大自然的征服心理,保護生態的觀念仍然矇眛無知,享受口欲和追求刺激勝於一切。世界在改變,我也在改變,一個生命,一個夢想,「尊重不同生命形態」的博愛觀念,應該是 Discovery、 Animal Planet 和 NGC 教給我最好的理念和啟示,一如背景音樂片尾,攝影者用鏡頭獵取獵豹動人心弦的奔馳風采,展現出極致的動態美,我們現在應該慢慢學著用鏡頭代替槍彈,以文明的方式獵取飛禽走獸永恆的神態。


註:請見半句簿《達爾文花園》

2010-08-31

● 蛇來蛇去



有些事情,至今仍然是個謎。

「國家地理頻道」曾經播出《眼鏡王蛇的秘密》,起初驚訝於畫面的活蛇活現,竟然能如此貼近眼鏡王蛇四處穿梭,鏡頭在野地亦步亦趨跟蹤拍攝,特寫畫面帶領觀眾見識眼鏡王蛇不為人知的生活實況,蛇行,窺伺,試探,纏鬥,蛻皮,求偶,交配,產卵,護卵,孵化,另外,眼鏡王蛇殘殺眼鏡王蛇,很慘!蛇跟蛇玩心機,很妙!畫面處處讓人洞開眼界,見所未見,知所未知,原來研究人員在蛇身植入迷你追蹤器,以便掌握眼鏡王蛇的蹤跡,拍攝手法大膽新奇,重播期間一看再看,仍舊意猶未盡。Discovery 也有蛇之美、蛇之眼、蛇之吻等系列節目,而且以不同的主題詳細介紹蛇類面面觀,節目精彩有趣,但是有些畫面懾人心魄,同時深具啟發性,相當能測試一個人的膽量,沒膽量的人,練膽量,有膽量的人,練學問,蛇來蛇去,學問可多著呢。

「拉拉吾雅」這個村落地名,鄒族語,意指「楓樹林」( 註),拉拉吾雅就是現在的阿里山鄉樂野村,位於海拔一千公尺上下的半山腰,介於熱帶林暖帶林之間,早期杉木林和綠竹林相接相連,遍地豔花綠草,半山腰往下到曾文溪畔,氣候非常適合蛇類棲息繁衍,記憶中,綠油油的青竹絲最常見,田埂,菜園,果園,溪谷,幾乎無所不在,或蜷伏養神,或潛行覓食,走到那兒都有牠們的蹤跡,雖然沒有遭蛇吻的經驗,從小到大,細說不盡的蛇故事太多了。

一步,二步,三步,四步,以七八歲小男孩步伐跨距計算,五步,六步,七步,八步,達邦公路路寬大約十幾步,一條巨蛇就這麼橫在公路上蜿蜒蛇行,阿嬤哦阿嬤喂,蛇頭蛇尾比公路兩邊寬度還長,蛇有多長,不清楚,蛇有多粗,肚子像麻竹那麼粗,尾巴也有桂竹的粗細,嚇不死人也嚇得兩腳腿軟,蹭著蹬著,想爬,爬不起來,想喊,喊不出來,哎哎啊啊,聲音梗在喉嚨裡,有沒有嚇到尿褲子,我發誓,應該沒有尿很多,幾滴而已。巨蛇滑向綠竹林旁邊的乾涸山溝,繼續牠神出鬼沒且傳言四起的隱匿生涯,二十幾年後,山溝附近再度傳出巨蛇出沒,二哥和幾位村民圈養的土雞一隻一隻莫名失蹤,雖說荒郊野外,當地人半放養半圈養的風氣,自古早便一直沿襲下來,平日偷雞者有之,瘋狗咬死雞鴨也是稀鬆平常的事,到底是人幹的勾當,還是瘋狗幹的壞事,只要大略檢視現場,根據殘留的跡象,一看一查,真相一目了然,據二哥二嫂判斷,土雞不見了,應該不是人幹的勾當,更不是瘋狗幹的壞事,一來鎖鏈鐵網完好如初,二來不見現場雞飛狗跳的追逐血跡,正當二哥拿不準是否是附近傳說的巨蛇吞噬土雞,我指向幾十公尺遠的達邦公路,以誇張手勢講述二十幾年前嚇破膽的遭遇,並且下結論:「一定是那一條巨蛇幹的!」

因為篇幅太長,這一段故事還沒說完,留到下一回再慢慢說。

一條蛇到底可以活多少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或許是受到電影、神怪小說和古老歷史薰陶,一條蛇到底可以活多少年,自己總是含含糊糊,沒什麼清楚概念,相對於出沒四周的飛禽走獸,蛇的一生,神秘多過真實,中國的《白蛇傳》,美國電影《大蟒蛇》,印度的蛇祭,古埃及的蛇舞,蛇來蛇去,人們既害怕畏懼又喜歡玩弄挑釁,彼此好奇,彼此閃避,聖經《創世記》的那一條蛇,牠一現身,惡名便上身,受到耶和華的詛咒,蛇的後裔和女人的後裔,永世為仇,為蛇的形象定了調,影響極為深遠廣泛,幼年讀聖經,小腦袋許多宗教疑惑多半起源於《創世記》,大大小小疑問一籮筐,問大人,問傳道者,不清不楚的回答徒然加深疑惑,蛇怎麼會跟夏娃講人話呢,講希伯來語嗎?講拉丁語嗎?而且經常以此詰問反駁論辯對手,一問一答,通常是一問斃命,弄得對方啞口無言或答非所問,萬人信奉的上帝之書,破綻在所難免,何況平凡人的一言一行,《馬可福音 第六章 第十六節》─「信而受洗,必然得救;不信,必被定罪。」信不信是一回事,態度很重要,聖經是一本好書,手邊塵封已久的新約聖經,因為深具紀念意義,顛沛流離之中,始終存放保留,信仰是一個人最深層最神聖的思緒,所以在往後的日子裡,我不願再跟任何人爭論宗教議題,因為能感動,就有信仰。

真實生活中,怕鬼純粹是心理因素,見鬼之事,信者恆信,不信者恆不信,這種事和信仰一樣,無須論辯,相信與否,那是個人的事。「牛鬼蛇神」這句文化大革命的流行語,把牛放在其中,不太合情合理,還被毛澤東狠批貶損,真是無辜倒楣,蛇和鬼串在一起,順理又成章,可見兩者在中國人心目中是多麼邪氣怪誕,罵人牛鬼蛇神,往往咬牙切齒,透露對某些人的憎恨嫌惡,恨不得踹之,捶之,掐之,死光光最好。蛇和鬼相比,我比較怕蛇,這種現象跟生活經驗有密切關係,縱然自己愛看蛇類影片,喜愛之情也僅止於螢幕中,到了現實生活,只能懼而遠之,若不幸碰見,唯閃避是上策,不會隨意逗弄挑釁,要走要睡,隨牠去吧。阿里山的蛇類到底有幾種,雖然查閱許多資料,可惜部份文字圖片錯植謬誤,人言言殊,叫人愈看愈糊塗,至今仍然無法列出完整清單,一般人叫得出名號的蛇類,阿里山地區都有牠們的蹤跡,以自己和蛇的相遇經驗,有毒無毒,阿里山的蛇類應該有十幾種吧,眼鏡蛇,百步蛇,青竹絲,雨傘節,這些名氣響叮噹的毒蛇,都曾經有嚇破膽的近距離接觸,人蛇面對面,有驚有險,甚至詭異到令人骨子發麻。

某天中午,趁家人午休,偷偷攀上水田下方約一層樓高的橘子樹,一粒橘子大小比手指頭大一點,酸酸甜甜,每天上工下工都會走過橘樹旁邊的田埂,媽媽千交待萬叮嚀,橘子未熟透前不可摘食,小孩子嘴饞,哪能受得了誘惑,一天一天看著橘子變黃變熟,走一回,看一眼,嘴裡都是口水,心裡癢啊,當天終於按捺不住,賊頭賊腦遛出去,偷偷摸摸爬上橘子樹,橘子樹從下到上長滿硬刺,長短如牙籤,只能拐彎抹角縮身而上,使了勁才能上到半棵橘子樹的高度,人矮手短,黃亮亮的橘子全掛在樹梢邊緣,小手小腳勾也勾不到,嘆氣之外,只能張著嘴巴流口水,一粒橘子也吃不到,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頭頂餘光之間,似乎有一道黑影晃動,嘶!嘶!蛇!快逃!極度的本能反應逼迫自己在密密麻麻的荊棘當中竄身下來,蛇身也跟著直衝而下,一秒二秒三秒,人一落地,連滾帶爬飛奔逃命,管它泥巴田,管它秧苗圃,只管一跛一柺逃得遠遠的,我的媽呀,嚇死人了!但怪事發生了,人沒死,蛇卻死了,回頭一看,怪怪,蛇身直直垂下,懸掛在橘子樹的枝椏上,一根尖刺刺進牠頸顎之間,哈利路亞!這件神蹟奇事,日後經常在教友聚會的場合中見證神的護佑,讚美主耶穌,讚美祂的奇妙恩典。

後來才知道蛇窩就位於橘子樹右下方的亂石堆中,正好在一棵高大梨子樹底下,當時梨子熟透了,大人上教堂,我和同齡小朋友爬上梨子樹,一人盤踞一方,大口大口啃掉一顆顆大梨,不好吃的就往下扔,或丟來丟去,一大棵梨子樹搖來晃去,梨子掉了滿地,大夥樂不可支,一位小女孩突然驚叫:「你們看,眼鏡蛇!」人怕蛇,蛇怕人,一陣騷動之際,樹下的眼鏡蛇轉身鑽入亂石堆中,大夥一哄而下,躡手躡腳走近亂石堆,有人以竹竿撥開幾塊石頭,我的媽呀,一條,二條,三條,四條,五條,六條,七條,大蛇小蛇亂竄亂鑽,蛇身和蛇身糾纏滑溜,攪得小朋友左閃右躲,八條,九條,十條,十一條,十二條,十三條,再數下去,一窩眼鏡蛇就要爬上腳邊,大夥從一邊的小石頭跳上另一邊的大石頭,小女孩驚聲尖叫,哭成淚人兒,小男孩手拿木棍竹竿,刺過去揮過來,幾條眼鏡蛇被激怒,弓起蛇身左搖右擺,往前逼近並圍住大石頭,「不要動!」一位陌生叔叔自田埂縱身躍下,同時拋出兩三顆大卵石,大概那位叔叔有練過,功夫了得,二顆大卵石飛來,砸傷二條蛇,蛇痛得翻身打滾,大蛇小蛇紛紛朝四方逃竄,為了安全起見,那位叔叔用木棍敲爛二條眼鏡蛇的頭部,一砸再砸,砸到血肉模糊。一半為了好玩,一半為了紀念,小朋友們在梨子樹下挖了二個洞,替慘死的眼鏡蛇造二座墳墓,四周圍上石塊,二條蛇立二副十字架,人蛇冤家路窄,彼此自衛自保,情非得已,莫怨,莫恨。

接下來的真實故事,想起來會叫人發毛,別人是與敵人共枕,我則是與蛇共枕。

種茶製茶尚未普遍的年代,桂竹和麻竹是多數鄒族家庭重要經濟來源,每年春末到初秋,不論晴天雨天,砍草割筍揹筍曬筍,老老少少揹著竹簍滿山跑,爬坡下坡,工作非常辛苦,許多工作意外經常發生在採筍季節。某年七月底,採收桂竹筍已近為尾聲,由於採筍區域偏遠,必須和堂哥堂嫂住在簡陋的工寮,另外還有一隻聰明乖巧的大黃狗,辛苦工作一天,洗個澡,吃頓晚餐,喝幾杯酒,然後在微醺中上床睡覺,老鼠卻是越晚越起勁,剛開始還會拿東西丟牠們,丟一次,安靜片刻,隨後故態復萌,鼠之所以成為人人喊打的鼠輩,不知好歹不知羞恥不知死活是也。那床舖,大約半身高,底層以桂竹並列鋪排,上層鋪上厚硬的舊棉被,竹屋竹床,睡在上頭吱吱嘎嘎,外加鑽進鑽出的老鼠,經常擾人清夢,睡睡醒醒,醒醒睡睡,想一夜好夢,難啊。某天晚上,堂哥堂嫂帶著大黃狗訪友未歸,我自己喝了幾杯酒,上了床便呼呼睡去,那天夜裡,只聽見竹床吱吱嘎嘎,沒有老鼠竄進竄出的嘈雜聲,半夢半醒之中,卻感覺身邊有小東西爬來爬去,一忽兒床頭,一忽兒床尾,不跳不鬧,似夢似真,睡得還滿舒服的。天剛亮,突然看見大黃狗齜牙怒目,朝我的房間連續發出低沈嚇唬的嘶吼聲,衝前往後,左右移位,當時想起身下床探個究竟,大黃狗反而更激昂亢奮,往地上一看,我心中暗叫,我的媽呀,半夜裡爬來爬去的「小東西」,竟然是一條粗粗長長的大黑蛇,大小和達邦公路的巨蛇差不多,幸好有大黃狗趕在我起床前吼叫警示,後果實在難以想像,但是想到一條大黑蛇在枕邊蛇來蛇去,整個人發麻僵硬,動也動不了,等我回神,巨蛇已經緩緩滑下草叢,消失在暗闇幽幽的桂竹林。

事情還沒結束。

一天熬過了,二天熬過了,三天熬過了,再熬一天就可以結束採筍工作,離開蛇來蛇去的鬼地方,那三天三夜太難熬了,儘管有大黃狗守在旁邊陪著入睡,半夜蛇來蛇去的陰影卻始終揮之不去,非常時刻,非常念頭,寧願暗夜鼠輩橫行,吵一整夜也可以,就是不要大黑蛇蛇來蛇去,漫漫長夜,難熬啊。人怕蛇,蛇怕人,蛇毒人更毒,當天傍晚,人蛇火併一觸即發。大黃狗不在身邊,堂哥堂嫂和友人相約去巡察捕獸夾,大白天沒事可做,一瓶高梁,一包菸,一鍋肉湯,劈劈柴,砍砍草,睡一下,醒一下,估計堂哥堂嫂也快回來了,天黑之前應該可以離開那個蛇來蛇去的鬼地方,除了那一條大黑蛇,十幾天的採筍工作,途中也曾經碰上青竹絲及不知名號的大蛇小蛇,若不是因為那一條大黑蛇,我和堂哥堂嫂對這種蛇來蛇去的事情不會大驚小怪,怪的是,那一條大黑蛇總是趁我獨處的時候蛇來蛇去。整天待在工寮,看似悠然自得,其實心裡千想萬想的事情,唯有大黑蛇,想牠位在何處,想牠來不來,想牠會從哪邊來,想牠來了怎麼對付,想牠的眼睛,想牠粗粗長長的蛇身,想牠蛇來蛇去,千想萬想就是牠。

想著,想著,牠真的來了,下方草叢一晃,蛇!肉湯一端,一個箭步,猛的一鍋湯灑過去,一秒二秒三秒,再撈起嗶嗶噗噗的紅木炭,朝大黑蛇躲藏的蛇洞扔下去,悶了一天,看見牠像仇人,又氣又恨,一股勁的大喊大叫,三字經,四字經,一字經,英文中文鄒族話夾雜著罵下去,大黑蛇怕熱怕燙,一個洞鑽另外一個洞,我的媽呀,一條蛇那──麼長那──麼粗,嚇死人了,到底是什麼蛇,至今仍然是個謎,倒是堂哥來得正是時候,他提起半桶柴油,澆淋在蛇洞四周,同時吩咐我撿拾乾草枯枝,堆放洞口並點火引燃,呼的一聲,乾柴烈火逼使大黑蛇東鑽西躲,就是不敢越過熊熊火焰,火焰隨著蛇身翻轉忽大忽小,滋滋聲滋滋響,像油炸似的,看牠翻滾,看牠掙扎,聽牠嘶叫,終至活活燒死,軟趴趴的橫死在灰燼的餘溫裡,唉,可憐的大黑蛇。


註:請見半句簿《半山腰的楓樹的顏色的變化》

2010-08-13

● Jesse Cook 小傳



Jesse Cook 出生於法國巴黎,父母為加拿大人,早年成長於充滿文化藝術氣息的法國南部和西班牙。 三歲時伴隨母親彈奏一把玩具吉他,接著隨父母返回加拿大,六歲時進入聞名遐邇的伊萊卡斯納 ( Eli Kassner ) 吉他學院。此後十六年的學習生涯裡,他在多倫多皇家音樂學院,約克大學,及波士頓的伯克利音樂學院深造。Jesse Cook 還曾重返法國及西班牙去重新探索童年時期充滿神秘的佛朗明哥舞,他遍訪生活於安達露西亞、科多巴、格拉那達和馬德里的吉他大師。返回加拿大後成為一個成功的作曲家,為舞蹈、劇院、多媒體、電視及電影創作,作品風格多變,涉獵古典及Rap,Jesse Cook 的音樂揉合了加勒比、巴西、爵士、中東及電子音樂風格,Jesse Cook 的唱片生涯始於1995年,他的首張唱片發行之後被納拉達唱片公司看中。他的第四張唱片使他真正成為全球知名的藝術家,《viva free fall 》名列世界音樂榜的第五名,Jesse Cook 的佛朗明哥風格吉他音樂開始流行起來了,很多人是在聽到 Jesse Cook 的《Mario Takes a Walk》 開始喜歡上他的,這首樂曲也成了他的招牌音樂, 《Closer to Madness》 絕對具有迷惑性和誘惑力,《Into the Darkness》 和《Luna Llena》是那樣的優美並觸及人們的靈魂。Jesse Cook 的吉他學業剛結束,立即成為首屈一指的佛朗明哥吉他大師。

Jesse Cook 歷年專輯

暴風雨 ( 1995年)
重力 ( 1996年)
眩暈 (1998年)
自由落體 (2000年)
諾馬德 ( 2003年)
蒙特利爾 (2004年)
終極傑西庫克 ( 2005年)
前沿 (2007年)
基金會的倫巴 (2009年)


                                      第八葉 整理編輯

2010-08-09

● 一把泥土 一種味道


故鄉的泥土味,一聞一嗅,走得再遠,也可以聞得到,一把泥土,一種味道。

寫罷《卍和卐》,正準備寫一篇輕鬆愜意的自然生態文章,想暫時遠離煩躁的政治篇章,市井小民人微言輕,談政治太沉重了,偶爾為之,寫寫字,罵罵人,宣洩積壓的鬱卒情緒,適度抒發有益身心健康,寫多了罵多了,狗吠火車罷了,寫著寫著,被批被罵的那些人,照樣貪贓枉法,依然滿臉酒色財氣,自己反而為之氣結,值得嗎?

莫拉克八八風災一周年,人雖客居異鄉,身為鄒族的一份子,無法出力,也該出聲發言,罵罵那些不知民間疾苦的大官小官,大官小官一籮筐,大官管小官,小官管客官,客官只管睡覺,要罵先罵馬英九。

欸,這個馬英九,天生的俊臉,想罵,心裡總是先軟三分,台灣這樣的老好人,打著燈籠瞧著,已經不多了,尤其是牛鬼蛇神當道的當代台灣政治,這樣的人真的不多了,但是!身為台灣最大的官,治國不能空懷慈悲心,拉著一堆人,每天周遊台灣說說場面話,走馬看花博取新聞版面,這樣的官,任何取巧之徒都能勝任。八八風災以來,馬英九檯面上的談話看似救苦救難的菩薩心腸,面對災民一副愁容滿面,乾乾淨淨的身段,看在黎民百姓的眼裡,看戲看到一愣一愣的,戲劇效果十足,但是!身為台灣最大的官,慈悲心之外,還需要急民所急的執行能力,果斷和魄力將是台灣突破困境的不二法門,不巧的是,這兩樣正是馬英九最弱的一環,身為台灣最大的官,不能只靠一張俊臉和戲劇效果就想換取選票連任,欸,這個馬英九,欸欸欸欸欸!想連任,再加把勁吧。

阿里山的泥土是什麼味道?酸酸苦苦,只有土生土長的阿里山人最清楚,最南到最北,最西到最東,面積四百多平方公里,什麼地方可以種什麼,什麼時節種什麼,只有阿里山人最清楚,種茶,種菜,種花,種五穀雜糧,一鋤一身汗水,一株新苗一份希望,幾百年的深耕勞作,情感早已跟阿里山這塊土地盤根錯節,根是族群血脈的根,根是生活活命的根,一根一根交錯起族群的歷史脈絡,鄒族幾百年前被驅趕上山,好不容易落地生根,現在又要被「請」下山,五味雜陳可想而知,爸爸節八八風災,八八,發發,老天爺也真會挑日子,吹來一場大風大雨,戲弄蒼天底下的子民,天降的災難未了,官僚的顢頇接踵而來,大官小官攤開地圖,這裡畫個圈,那裡再畫個圈,學者專家紙上談兵煞有其事,卻忘了那些筆畫的圈圈,裡邊可是一根接連一根深埋土地的老樹根,想要拔出來,憑幾張公文紙,憑紙上幾個娃娃兵,拔得起來嗎?

阿里山的政商關係,雖然只是小巫,翻雲覆雨的能耐不可小覷,包攬公共工程的廠商,長久以來就是那幾張熟面孔,官商勾結之事,小地方的消息傳得快,偷偷摸摸或明目張膽,大家心知肚明,礙於同鄉情誼,大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座達邦橋垮下來又蓋起來,垮下來又蓋起來,是天災?是人禍?一座橋垮垮蓋蓋,肥了官商,苦了百姓,風雨摧枯拉朽的無情肆虐,外加大官小官的官僚作風,道盡了當地居民幾十年來的無奈,辛辛苦苦種植花果蔬菜,橋一斷,農產品就地腐爛,流了幾個月的汗水,全白流了,一座橋垮垮蓋蓋,未必真有貪瀆違法情事,只是大官小官昂首剪綵之際,能否撥空低頭思索一下,如何讓米洋溪上的達邦橋長長久久,大家平平安安,貨暢其流,財源滾滾,肥了百姓,肥了官商,這樣不是很好嗎?

政府要阿里山鄉樂野村遷村下山的新聞一播出,直覺告訴我:「這是標準的達邦橋重建官商模式」,垮一次,賺一次,這樣的直覺來自幾十年的生活經驗,政商勾結為了謀取私利,笑裡藏刀的詭計出賣鄒族太多次了,冠冕堂皇的政策白皮書,底下竟是一窩骯髒鼠輩,吱吱喳喳,東啃西咬,吃飽了,嘴巴抹乾,穿西裝打領帶,走起路來又是人模人樣的,可能是一位大官,可能是一位富商,可能是一位學者,大官富商學者,聯合起來誆騙憨厚的原住民,易如反掌,這回意圖將部份鄒族災民遷移到山底下的番路鄉觸口村,不懂鄒族話,也要辨聲觀色,算盤算到這般離譜,難怪會踢到鐵板。遷村?可以。遷到番路鄉觸口村?馬英九先生,別鬧了!

遷村乃百年大事,可與不可,必須周詳考量各種因素,不能憑幾頁研究報告和大官小官天馬行空的施政藍圖定奪,也不是族人幾句堅決反對可以輕言阻止,政府和民間應該集思廣益,思量再思量,協商再協商,若能達成共識,政府必須排除萬難,急民所急,加速推動執行。經歷了戒嚴解嚴的吵吵嚷嚷,我向來排斥遊行示威的抗爭,但是看著族人冒雨躺臥凱達格蘭大道上,人在異鄉,看著族人濕透的背影,感觸特別多,心中戚戚然,八八風災滿周年,重建之路路遙遙,特別撰寫短文加油打氣,希望族人群策群力,為自己為子孫建立一處可長可久的立身之地。

2010-07-25

● 卍 和 卐




卐 和 卍,哪一個是納粹標記?問了十一個人,三個人答錯,五個人模稜兩可,其中一人虔誠信佛,長年誦經茹素,為了確定她正經作答,在沒有提示的情形下,數天後請她執筆繪出佛教聖號,結果還是一樣,而且確信自己的答案無誤,弄得我有些動搖心虛,立即翻閱手邊資料比對,證明她繪錯了方向,並且笑她念佛不用心,胸腹有雜念。還有一人說兩者皆非,這位朋友愛搞怪,講了一長串歷史典故,列舉的宗教有正有邪,朝代橫跨數千年,地域不分東西南北,人物有頭有臉,似非似真,難以辯駁分明,隨後背誦一段很長很長的佛經經文,阿阿牟牟不知所云,最後再補一句:「唬你的啦」,在此之前,我也弄不清楚哪個是佛,哪個是納粹,最近閱讀「族群平等法」「種族衝突」「言論自由」等相關議題,納粹標記出現四次,佛教聖號出現一次,乍看似乎一個樣子,一個逆時左旋,一個順時右旋,歷史形象卻是天壤之別,一個佛,一個魔,二個符號的典故不弄個明白,心裡總會懸著斗大的問號。

「您好,我從阿里山來──」話還沒說完,眼前的老男人突然伸手搶走我手上的廣告單,以台語大罵:「這是台灣,不是北京」,老男人像一隻抓狂的刺蝟,對著一排小板凳又踢又踹,邊罵邊撕,廣告單瞬間被他撕碎撕爛,「台灣要講台灣話,講什麼北京話」,廣告單朝馬路上一扔,嚇壞閒逛踏街的行人,「出去!出去!」,再踹一張板凳,碰一聲關上大門,碎紙隨著寒冬夜風散落在竹南鬧區,我站在街上,闔上雙眼,深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一口氣,轉個身,繼續發傳單賣茶葉。

「您好,我從竹南來,喜歡喝阿里山高山茶」,既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捲舌滑溜的北京腔,聽了全身爬滿雞皮疙瘩,麻酥到骨子裡去,若不是因為對方的聲音低沈沙啞,還很難分辨是哪一個人,每天沿街發傳單賣茶葉,接觸三教九流的陌生人,今天張三李四,明天小郭大郭,電話那頭說話的男人,就是前一晚用台語轟我出門的老男人,雙方像是等待對方先開口,電話兩頭安靜了幾秒鐘,奇妙的故事,從安靜的幾秒鐘開始上演了。

竹南這個地方,在我的生命故事裡,就像驚嘆號,有喜悅的驚嘆,有悲苦的驚嘆,悲喜交加宛如雋永的詩句,讓人一再回味,白天做粗工,晚上賣茶,十個月清苦忙碌的日子,每天以竹南為圓心,四處兜售阿里山高山茶,因此結識幾位有情有義的好朋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這幾位竹南的茶友,要數江海伯 ( 化名 ) 最特別了,愛泡茶,愛唱歌,政治立場極端深綠,經常自稱「極獨派」,極獨派?江海伯用台語解釋說:「這個極,不是那個急,台灣獨立要慢慢來,不要急」「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不要急」「台灣一定要獨立」,當時他六十多歲,陳水扁剛當選總統,台灣民間瀰漫強烈獨立訴求,獨派銳氣十足,什麼統派,什麼不統不獨,滾一邊去吧!新政府「餓鬼裝客氣」,面對台灣一種笑臉,面對中國一種鬼臉,兩種臉色足以媲美川劇變臉秀,拉攏次要敵人,打擊主要敵人,耍盡各種心機把戲,以假台獨玩弄真台獨,有一回江海伯講到這些事情,當著眾多喜宴賓客拍案怒罵:「台灣會被這個夭壽台灣之子玩死!」,說也奇怪,從那天起,他不再逼我講河洛語,並且用北京腔笑說:「聽你講台灣話,累死人了」。

江海伯為了調侃自己當初的魯莽無禮,不管生張熟魏,每次為我引見介紹,一定先以北京腔跟訪客說一聲「您好」,調侃自己,也調侃他眼中又矮又瘦又窮的阿里山王子,「您好,這位是我阿里山的朋友」「您好,這位是阿里山茶農,賣正港的阿里山高山茶」,現在回想一下,在幾年艱困的日子裡,經由江海伯居中牽線推薦,中北部獨派人士至少訂購二百多斤茶葉,半斤三斤,五斤十斤,有人愛喝,有人捧場,彼此以茶會友,那一段時間有機會接近深綠台獨人士,也偶爾參與他們的政治聚餐,他們談他們的政治,我撥我的生意算盤,江海伯心直口快的性情,經常令陌生人受不了,但是相識相熟了,若懂得四兩撥千金,金剛砲也傷不了身,只是千千萬萬不要在他面前臧否陳水扁或台獨運動,輕則厲聲斥罵,重則攆客出門,江海伯就是這樣的人。

一六六二年初,荷蘭人兵敗熱蘭遮城 ( 台南安平古堡 ),黯然撤離台灣,鄭成功如願拿下台灣統治權,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少數荷蘭遊民殘兵沿曾文溪潛入阿里山山區,最後定居拉拉吾雅聚落,也就是現今阿里山鄉公所所在的樂野村,荷蘭人傳衍子孫三百多年,至今有些家族依然有著荷蘭人鮮明的體格樣貌,幾位堂兄弟也是如此,個個人高體壯,洋鼻子洋頭髮,眼睛炯亮,輪廓分明,左看右看就是一副洋人體態,我家人只有爸爸和二姐依稀保有荷蘭人膚色和暗褐色頭髮,其他人則遺傳媽媽傳統的鄒族模樣,黑黑的,矮矮的。仔細回溯鄒族幾百年來的異族聯姻,自從戰敗亡命的荷蘭人被鄒族庇護收留,異族通婚漸漸頻繁,如果包含未知的異族婚姻交流,許多族人根本就是不同族群的混血兒,族譜血脈多樣廣泛,荷蘭人,日本人,閩南人,客家人,山東人,泰雅,布農,阿美,異族結晶看長相便能看出五六分。或許是較早接觸漢人文化,這種現象在樂野村特別明顯,只有少數村民還流著純粹鄒族血液,因為自幼就有這樣的認知,所以經常說自己是鄒族和荷蘭人的雜種。

「不是雜種,是孬種」,在一次聚餐的場合上,為了我一句「雜種」的玩笑,江海伯指著我的鼻子罵說:「當年我們閩南人為台灣獨立拼老命遊行抗爭,坐牢的坐牢,跑路的跑路,你們原住民躲在山裡面喝小米酒,唱歌跳舞,過得很快樂嘛」,當天被他狠狠「批評指教」一個多鐘頭,從第一次見面的事情講到國際局勢,議論滔滔不絕,台獨是什麼,為什麼要獨立,彷彿小型的政見發表會,旁人幾乎無法插嘴,江海伯當然知道「話多沒滋沒味」的道理,再次點了一打啤酒及八道菜餚,「你們負責喝酒吃菜,我負責教訓這個孬種」,不能頂嘴,不能藉故離席,還得豎起耳朵仔細聽訓,眾目睽睽之下,真是坐如針氈,自己言詞不當,活該受罪,但是令人錯愕的事情還在後頭,「孬種不是只有你,陳水扁也是,台灣之子?他媽的孬種!」大概是論調太尖銳太反常,今昔簡直判若兩人,在場友人鴉雀無聲,有人欲言又止,有人歪嘴怒目,有人挑眉淺笑,氣氛非常詭異,我趁機回車上清點茶友訂購的阿里山茶,並且繞桌分發收款和致謝,正當氣氛轉趨熱絡吵嚷,江海伯突然起身大喊:「買單!」

這一群極獨派滿腔熱血,台灣,台灣,念念不忘的台獨夢,因為阿扁,眼見高樓將起,因為阿扁,眼見高樓將塌,純淨的台灣意識遇上選舉至上的政客,一聲台灣,一聲嘆息,時不我予的傷感,冷眼旁觀之際,心底也會有著些許的感動和同情,極獨派被阿扁耍著玩,累了,無力了,江海伯開始挑場子,示威遊行不再一頭熱,甚至隔岸觀火,「你說說看,民進黨有多爛?」,突如其來的問話,我愣住了,心想:「別傻了,該不會是請君入甕的詭計吧」,江海伯斜眼看著我說:「現在只有你和我,怕什麼?講啊」,我猶豫片刻,先是含蓄觀他的臉色,接著小辣探他的誠意,然後大辣一整碗豁出去,辣到江海伯按捺不住動了肝火:「胡說八道,民進黨不等於台獨!」,說了半天,極獨派終究是極獨派,由愛生怨的失落,江海伯一句話說透了,台灣,台灣,念念不忘的台獨夢,老兵不死,只是夢已遠去。

倘若台灣獨立是未來事,擘畫建國藍圖才是獨派正經事,為台灣人描繪出一幅感動人的未來,可惜這樣的論述如鳳毛麟角,而且遭到自家人的輕蔑污辱,呼之則來,揮之則去,被利用,被恐嚇,被詛咒,被訕笑,黨裡黨外不是人,像江海伯那一群人,雖然無法為自己的台獨夢著述發聲,靠著政治信仰彼此互通意念,言談不修邊幅,所言所思十分草根味,用自己的方式推動台灣獨立,隱約中可以嗅出浪漫色彩的憧憬,三個人,五個人,慢慢累積建國能量,但是面對瞬息萬變的世界,有時也會亂了方寸,大罵不爭氣的同黨同志,頗有狗吠火車的勇者氣慨,但是顯得非常渺小又滑稽。選舉宛如一帖強力春藥,搞得這群人血脈僨張,二二八,蔣介石,蔣經國,陳儀,鄧小平,郝柏村,怎麼罵怎麼爽,那種亢奮,那種激情,感覺台灣獨立就在咫尺之處,隨著選舉結果出爐,輸多贏少的窘境,極獨派越來越鬱卒難堪,春藥藥力褪去,一群人又踩在現實的台灣土地上,繼續互偎取暖,重新構築台獨夢。

權力的誘惑好比神秘魔戒,瞬間使人目光短淺,權力的魔戒只要到手,沒有是非,只有心機,衷心苦民所苦的當權者還有幾希,腐敗傲慢之事,來自權力的魔戒,幾乎所有凡夫俗子皆難以倖免。台獨運動伊始,多的是高風亮節的先行者,對政治再冷漠的台灣人,看到他們義無反顧的道德勇氣,不感動也難,赤手空拳是英雄,穿金戴銀是孬種,嘗過權力甜頭的台獨人士,選舉時擎著台獨旗幟,口號喊天價響,事後束之高閣,小鼻子小眼睛的選舉伎倆,反覆玩弄的結果,獨派反而把自己的版圖玩小玩爛了,史書顛倒讀,錯把狼狽為奸當成合縱連橫,玩到讓人看衰看笑話,將台灣獨立的光環消磨殆盡,只能卑劣地一再消費二二八冤魂,貓哭耗子的哀悼表情,除了令人嘔吐,還是嘔吐,煽起的冤冤仇仇真不知何年何月何時了。

「伊拉克炸彈攻擊,20人死亡」「塔利班自殺炸彈攻擊,280人死傷」「土製炸彈攻擊俄羅斯高速列車,26死」「巴基斯坦自殺炸彈攻擊,至少55死」「印度恐怖攻擊,125死327傷」「九一一恐怖攻擊2993人死亡」「盧安達種族屠殺,80萬至100萬人被殺」「580萬猶太人被納粹殺害」,天啊,這是什麼世界,這樣的新聞標題,就像車禍消息,早已司空見慣,人們慢慢麻木了,只要不死自家人,死一百萬是人家的事,《盧安達飯店》 ( Hotel Rwanda )和記錄片《與魔鬼握手》( Shake Hands with the Devil ),以最寫實的角度看待非洲小國震驚世界的殺戮戰場,如果看過這兩部片子或類似影片,不能不叫人驚駭於仇恨心理的恐怖效應,一切殺戮從仇恨開始,敵對雙方走在滿街滿地的腐屍旁邊搖旗吶喊,刀在砍,人在哀號,悲慘的人間地獄莫過於此,人性?獸性?種族屠殺的殘酷殺戮中,究竟人性比獸性高貴多少,短短三個月就死了八十幾萬人,天啊,這是什麼世界。

河洛語,閩南語,台灣話,一脈相傳的古老語言,淵源可以追溯到中國商朝或更早期的世代,據說是古漢語中最富草根性的民間語言,一路伴隨河洛子裔開疆闢土,走過比八千里路更遠更長的流徙路途,看盡中原江山改朝換代,數千年後才紛紛跨海踏上台灣土地。語言之美,如花香沁人肺腑,互動彼此感情,台灣話美不美?當然美,北京話美不美?當然美。不論是專題論述或日常交談,或許是經過長久的壓抑,台語一旦取得政治主流地位,經常有意無意貶損排擠其他語言,什麼七音不全,什麼官腔官調,什麼外來語言,偏見已然,損人利己何患無詞,為了獨尊自己的母語,大肆引經據典數落異己,既然是最古老的漢語,理應包容吸納百川,千年之身,毫無泱泱之風,忘了祖先有容乃大的大道理,月夜朦朦朧朧,望著斜影測身高,自陷於夜郎自大的糗態。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女兒罵人,據說江海伯早年疼老婆又怕老婆,老婆過世後換女兒管他,吃什麼,喝什麼,穿什麼,幹什麼,女兒都管,只有一件事不管,政治不管,「如果她再敢罵我台獨笨蛋,我就帶她的兒子離家出走」。某天中午,江海伯載著半個阿美血統的外孫現身阿里山老家,「嚇到了吧,我說到做到」,當時正忙著採收春茶,見到他們風塵僕僕騎車上山,跟茶廠請假換班,陪祖孫遊覽阿里山,有客自遠方來,就怕怠慢兩位貴客,所以十分費心安排短短幾小時的行程。邀約江海伯上山品茶,那是半年前被他「批評指教」的極獨派聚餐場合上,半客套半正式,沒料到他真的來了,「人都來了,小米酒呢?」直率個性顯露無遺,一定要我設法弄到鄒族自釀的小米酒,雖然多方洽問,他還是失望而歸,臨走前,叮嚀再叮嚀:「我的小米酒,別忘了喔」,後來才知道祖孫的阿里山之行,一來散心,二來道別,那是江海伯跨越中央山脈返回花蓮老家的中途行程,為何離開苗栗竹南鎮,問了幾位極獨派好友,沒有人知道前因後果,為了這篇文章和欠他的小米酒,數度多方聯繫,只可惜落空了,認識五年多,因為江海伯,認識以前有點陌生而且有點討厭的台獨運動,在藍綠惡鬥的年代,以不同的視野看待政壇怪象,秉心而論,人浮於事的艱困日子裡,江海伯幫我招攬生意,面授人生經驗,經常帶點心到工地為我加油打氣,他的訓誨,他的情義,何止曲曲幾瓶小米酒可以回報。

卐 和 卍,哪一個是納粹黨標記?寫到此處,擔心自己搞錯了,再度比對確認,左旋的 卐 是納粹,右旋的 卍 是佛,自古代以來,卐 和 卍 分別出現在許多民族和宗教的歷史場景,並且各自賦予不同象徵意義,在某些地方或某些朝代,左旋右旋可以互換並用,單純的圖騰符號,沒有所謂的佛與魔,由於希特勒一個邪念及二次大戰的血腥殺戮,紅底白圓心的黑色左旋 卐,變成邪惡魔咒的象徵,再多的詭辯也無法掩飾種族屠殺的罪行。日前查閱 卐 和 卍 各種典故來歷,讀到幾篇佛學論述,文章裡左旋右旋不拘,我雖然不諳佛理,淺讀過目當下,依然能感受佛心的慈悲胸懷,那些作者或許已經悟出佛心魔心只在一念之間,俗世聖號是左旋是右旋,何必太在意呢。

台灣要向左旋,還是要向右旋,歷史在看,歷史在寫,小心旋到希特勒血腥的那一邊。


2010-06-26

● 印象九十九年




『買大屋塞十二口親戚, 張惠妹在家烤肉犯眾怒』

阿妹這件事會引起我的注意,主要是相關新聞報導偏頗失衡,刻意凸顯原住民群聚酗酒和任性胡鬧的生活方式,事事揣測,處處挖苦,再點綴阿妹感情八卦和家族瑣事,記者粘起芝麻當肉餅販賣,流彈四處放射傷人,所謂新聞記者,編輯素養也不過如此。

無風不起浪,事出必有因,即便記者無意掀醜,但讀者有心,幸災樂禍也好,落井下石也好,許多人藉著阿妹飲酒烤肉的話柄,釋出並且偽裝潛藏內心又說不出來的那一絲絲的種族偏見,或揶揄,或不屑,言詞酸溜刻薄,種族偏見宛如微粒沙塵,飄著飄著飄入每個人的心裡面,阿妹這件事正好讓這些人藉故說三道四,露出種族偏見的小尾巴。

不可小覷新聞報導的慢性殺傷力,卑南族或鄒族等台灣少數族群,雖然生活環境和社會地位比往昔有顯著改善,酗酒任性的刻板印象早已深植人心,難以輕易抹滅,這樣的印象從上一個世紀延續到這個世紀,酗酒,成為原住民難以割除的惡瘤,癌細胞侵蝕生活每一個層面,酗酒,病痛,怠惰,失業,窮困,落入惡性循環的泥淖,形成族群負面標記,陷入這般窘境,絕對是咎由自取,自己形象不好,怪不得別人。翻閱幾則不同媒體報導,除了 Saya 和經紀人發表聲明駁斥,諸多報導及讀者意見對阿妹相當不友善,一堆人唯恐雞不飛狗不跳,標題或語氣十分誇張戲謔,雖然不是聳動視聽的熱門新聞,但是八卦味濃厚,身為台灣歌壇天后,難免招惹是是非非,私生活和舞台魅力落差太大,讓旁人見縫插針,攪動一池漣漪,無論事實如何,阿妹受傷了,她的卑南鄉親也受傷了。

豪宅可不可以烤肉?當然可以,只是規矩和鄉野部落不同而已,不能這樣不能那樣,約束龜龜毛毛,進出之間讓人渾身不自在,阿妹跟家人顯然忘了入境隨俗,我行我素的生活習慣無法融入社區步調,報導一出,天后的私生活格外令人側目。既然能入住豪宅,表示社會地位高人一等,生活理應雍容典雅,享受市井小民望眼欲穿的優渥生活,阿妹和她的家人似乎欠缺這樣的認知和涵養,惹出一件眾說紛紜的麻煩事。台灣經濟由小康到富裕,許多人的物質生活儘管高人一等,精神生活未必高人一等,擺出有錢就是大爺的嘴臉,恣意糟蹋別人,暴發戶的囂張行徑暴露無遺,我相信阿妹和她的家人不是這樣的人,只是忘了入境隨俗,同時少了台北有錢人的心眼和私心罷了。

正名,經由各方人士奔走疾呼,從少數族群通稱到個別族群及地名的正名,沸沸揚揚幾十年,激進者有之,溫厚者有之,態度縱使有別,他們為少數族群奮力衝撞台灣政治文化的籓籬和禁忌,屢仆屢起的身影令人感動,辛苦總算美夢成真,終於將「原住民」正名入憲,原本是一件值得喝采的美事,但是原住民的形象,對外觀瞻數十年幾乎如一,走到哪兒依然滿身酒氣,大白天群聚喝酒鬧事,醉態醜陋不堪,叫人看了搖頭不已,原住民作賤自己莫過於這般,辛辛苦苦正名所為何事,米酒?不是!高梁?不是,目標也只有兩個字:尊嚴!日日夜夜爛醉如泥的男男女女,尊嚴何在,月月年年酒蟲纏身的原住民,尊嚴何在,米酒是原住民的現代鴉片,如同「原住民」的同義詞,也毀了正名運動的辛苦果實,當初辛辛苦苦的有心人,看到現在這般光景,難道不會捶心肝問蒼天,感嘆為誰辛苦為誰忙。原住民的問題一環扣著一環,而且互為因果,酗酒,絕對是最悲哀最脆弱的一環,每次提筆,總是不願以「原住民」稱呼台灣少數民族,因為惡習不改,怎麼稱呼都是負面涵意。

自從「原住民」入憲以來,台灣少數族群積壓數百年的怨氣好像找到宣洩出口,一時之間響應的發言異常熱絡,大肆闡釋原住民應有的權益,有些宣示鏗鏘有理,以文字論述,用音樂詠唱,展現不卑不亢的氣度,反之,有些訴求近乎恐嚇要脅,以祖靈之名,濫用「原住民」的歷史意義,叫人難以苟同。「原住民」這三個字在台灣人的心目中,經過大大小小負面事件的衝激盪漾,起初正面的效應慢慢發酵變質,似乎又回到入憲之前的原點,在外人眼裡,醉到不知今夕是何夕的原住民,叫他番仔山胞山地人,根本沒什麼差別,但是,滴酒不沾的原住民比比皆是,潔身自愛的生活態度比漢人有過之而無不及,只因身體流著原住民的血液,卻要他們一起揹負酗酒的十字架,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是原罪?是宿命?不論高度富裕或貧窮落後,東西方民族都有酗酒的問題,為何污名只烙在原住民身上,看似冤枉無辜或以偏概全,攤開統計數據,原住民酗酒人口比例的的確確偏高,自懂事年紀至今,記憶中因為酗酒猝死病死或意外事故喪生的族人,隨便數一數也有二十幾位,包括兒時玩伴和家族親戚,以人口比例而言,這類的死亡率實在太高了,如今「向酒說不」的運動漸漸深入各部落許多家庭,這樣的正心運動,若能持續鼓吹推動,對原住民的正面影響決不亞於正名運動。

說起客家人,我們會想到什麼呢,「勤儉」大概是最普遍的印象,這樣的生活習性經過千百年的身體力行,世世代代相襲相傳,千錘百鍊才得以樹立勤儉的族群形象,客家人能,為何原住民不能。說起日本人,說起德國人,我們會想到什麼呢,每個人的觀感見解也許不儘一致,然而有某些形象特質普遍受到世人的認同,透過口耳相傳和渲染,鮮活的民族特質於是慢慢成形,譬如日本人的勤奮,譬如德國人的嚴謹,縱然真實的民族性格複雜多樣,他們卻可以頂著民族的光環行走世界各地,在競爭中先馳得點,形象對於一個族群,非藥即毒,台灣原住民能否掙脫酗酒的壞形象,自助者天助之,起步雖然千頭萬緒,看看客家人,看看日本人和德國人,他們的生活方式,他們的工作態度,依樣畫葫蘆也好,照單全收也無妨,最好能去蕪存菁,含在嘴裡細嚼品嚐,然後慢慢消化吸收,讓我們的子子孫孫也能昂首闊步,行走五湖四海。

飲酒,可以雅俗,可以極奢,可以淺酌,可以爛醉,自從人們懂得釀酒,酒香跟著人們的足跡瀰漫地球山巔海角,若以酒為引子,幾乎可以讀通半部精采人類史,此話一點都不誇張,不妨鍵入「酒,漢朝」「酒,羅馬帝國」「酒,馬雅文化」,或隨便揀一個朝代的人名及地名,足以參考的資料龐雜浩繁,可見酒在各個文化的普遍性和重要性,再試試「酒,唐詩宋詞」這個搜尋項目,蹦出來的章節,可謂滿地酒字,以酒煮字,以酒入詩,酒香從字裡行間飄浮撲鼻,彷彿中國文人無酒便難以吟誦賦詩,透過文字魅力,酒仙和酒鬼的醉態,竟能同樣叫人會心一笑,雅俗,極奢,淺酌,爛醉,怎麼讀怎麼看皆十分文雅脫俗。


今夜想寫一首豔詩
古書裡有古燈有古廟有古松有古道

今夜沽酒買醉吧
像老殘腳踏著月光的雙腳印
問路問到
蓬萊仙山傳唱的長恨歌
怎麼獨自走入滿清亡滅前夕

月光踏浪而來又踏浪而去

                    摘自 第八葉《今夜想寫一首豔詩》


境界,指某一件事情到達的某種層次狀態,飲酒的境界,可以如詩如畫,品味再三,可以如瘋如癲,醉生夢死,有人品嚐一口美酒,細說的典故學問細細長長又洋洋灑灑,有人為著一口酒,借錢賒帳餓肚子,醉死也甘心,一杯酒何以能醉出兩種極端的酒品樣態,要解釋這種事情並不簡單,與其解析來解釋去,倒不如讀一讀《金瓶梅》或幾冊金庸武俠小說,其中不乏品酒自賞及嗜酒自賤的人物角色,經過大風大浪或小喜小悲的摧殘騷動,我們也許能藉由小說情節的描述鋪陳,體會酒仙和酒鬼的內心轉折,總之,多讀書,少喝酒,多一些良性循環,少一點惡性循環,聞書香而醉,雖不能飄飄欲仙,至少不會爛醉嘔吐。

談品酒,一定要說一說這個人,他叫張明真,認識二十餘年的老朋友,二個人因為買賣茶葉相識相知,茶葉,他聽我的,酒,我聽他的,大約每半年會帶著他喜好的阿里山烏龍茶登門拜訪,順便喝他一杯好酒。他有三位漂亮孫女和為數可觀的藏酒,關於酒,他可以從古代講到現今,宛如酒的活字典,親友和孫女都喚他「酒公」,講滿清十三皇朝,講金庸,講天文地理,信手拈來輕鬆引述背誦,閒話聊天也能言之有物,詼諧中透露慧心,絕非只是賣弄胡謅。他的待客之道非常酷,沒學問者,拒!沒酒品者,拒!政治偏激者,拒!這類客人通常只招待至對面辦公室,公事公辦,不會迎入大書房泡茶聊天,想品嘗他的好酒,更是免談!修車黑手出身的酒公,一派斯文書生的氣息,跟他飲酒品茗,樂趣知性兼得,酒在酒公的眼裡,淺酌養身養性,聞酒香必須心平氣和,飲而不醉,心醉而人不醉,火候若能如此,才是品酒最高境界。好酒好書好茶好音樂這四好,營造大書房引人入勝的雅痞風格,大書桌,大茶几,大沙發,大音響,音樂響在耳畔,一手端起酒杯,一手捧讀史書,啜一口酒,讀一頁書,那種氣氛境界,連古人雅客也會自嘆不如,可惜在一次混亂的連環車禍意外中,驟然閤上他的人生書頁,往生八個年頭了,他斜坐軟沙發悠然陶醉的雅士身影仍歷歷在目,想著他的風範,真叫人懷念和婉惜。

此刻,向下沉淪或向上爬升,就看我們自己,想品味好酒,學學酒公吧。


2010-06-06

● 曹族,鄒族,周族,宙族,走族



當今印刷出版和網路資訊四通八達,摘錄引述十分方便,一段文字或一篇文章摘過來轉過去,似是而非的觀點流傳四方,討論少數民族的文章也是如此,一種曲調滿街唱,一唱就唱了幾十年,內容根本和現實情況脫節,例如許多介紹鄒族的文字,上至官方文件,下至民間文章,一般將鄒族區分為南鄒和北鄒,或細分為阿里山社群、卡那卡那富社群、沙阿魯哇社群,回溯歷史演變,鄒族的分佈狀況確實曾經如此,居住地隨著時勢而變遷異動,南遷北移東進西撤,大規模遷移多半跟戰鬥勝敗和疾病肆虐有關,氏族移居僅及族群勢力範圍內,偶有投靠同化於異族者,影響層面較小。嘉南平原曾經是鄒族的勢力範圍,以阿里山為部落中心,遊走縱橫於中西部的山麓和平原,當時族人的行跡都有歷史文件可以佐證,直到十七世紀中葉,外來勢力步步逼迫,族群慢慢退守高山峻嶺,那是十七世紀末葉到十九世紀初期的事情,從平原退居高山的時間橫跨三百多年,其間分別和荷蘭人、漢人、日本人及布農族人周旋對抗,到了十九世紀中葉這一百多年以來,北鄒南鄒固守範圍大致底定,北從南投縣信義鄉,南到高雄縣那瑪夏鄉和桃源鄉,將鄒族區分為北鄒南鄒的歷史背景從此而起,這樣的說法一直延續到今天,其實和當今多數鄒族人的現況和認知已經有出入,幾百年的滄海桑田,剽悍善戰的鄒族在歷史洪流中潰散流離,族群母體最後盤踞阿里山四周山林,形成所謂的北鄒,目前人數約五千人上下,縱向承襲鄒族文化遺產,按照時節舉行祭典儀式,橫向遭受主流文化的浸染,許多鄒族年輕人從外地回到阿里山,在惡劣的處境中繼續為族群的香火命脈努力耕耘,人口外流的現象已經有減緩趨向。經過多年的民意拉鋸,鄉公所終於從偏遠的達邦村遷移至阿里山公路上的樂野村,除了方便民眾洽公,也加強鄒族以昔日北鄒為族群母體的趨勢,經過一百多年的變遷,鄒族人口和居住地縮減再縮減,面臨嚴峻的生存關頭,過去驍勇善戰的鄒族勇士紛紛走入歷史,不再復返,北鄒南鄒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撇去狹隘的宗族意識,昔日的北鄒等同於現在的鄒族,南鄒早已同化於當地的語言文化,而且尋求正名為「拉阿魯哇族」,就算還有少數年長者可以講鄒族語言,依照社會人類學的觀點來看,語言是一個族群的靈魂,承載文化延續的動力,語言消失等於族群消失,若據此論斷,高雄縣的南鄒已經分散消失在鄒族母體以外,只能算是鄒族有血緣關係的近親。根據鄒族一些口傳歷史事件殘存的故事內容,隱約可知鄒族歷經幾次分裂,也曾經和外來族群結盟融合,變動的世界,變動的歷史,對於這樣的分分合合,無須傷懷以對。

鄒,周,州,舟,晝,宙,縐,冑,咒,粥,驟,走,帚,騶,這些漢字的讀音,不管平聲上聲去聲入聲,跟鄒族自稱的羅馬拼音 Tsou 都有對應的聲調 ,鄒族語言和其他語言一樣有「一音多聲多義」的情形,至於是何種聲調和怎樣的意義,必須看當時說話的情境和指涉的對象,同時也有地域的因素,就像台語有北部腔南部腔海口腔內埔腔之分,阿里山鄉南邊村落和北邊村落分別有著不同的說話腔調,越早期差異越明顯,某些名詞或形容詞也不同,南邊鄒族說話抑揚頓挫,尾音喜歡拉高拉長,語調顯得熱情洋溢,北邊鄒族說話略為平和冷淡,南邊講Tsou,跟漢字「走」相似,北邊則近似「宙」,兩邊經常為了說話的音調和用語而嘲笑對方,或者對話雞同鴨講,鬧出許多笑話,隨著日益頻繁的遷徙交流,南北村落的差異逐漸消失中。

曹族或鄒族,經過一段時間的混淆和困擾,民國八十七年十一月六日,原住民委員會正式宣佈將日語發音的「曹」更名為羅馬拼音的「鄒」。第一次讀到「鄒族」的那一刻,感覺很怪異,也不以為然,認為「曹」了半個世紀,為何改成冷僻難寫的「鄒」,於是寫了幾篇短文投稿報社,也許文采不足,也許論調偏激,稿件石沈大海,徒留一些悶氣和疑問在心中發酵,因此念茲在茲,偶爾書書寫寫,抒發內心的感受,起初還不知道「曹族」是沿襲日據時期的稱呼,雖然「曹」的發音和鄒族人的發音相差甚遠,從小到大已經習慣「曹族」這個族群稱呼,「鄒」來「曹」去,剛開始有些突兀錯亂,對外要經常說文解字,說明「曹族」是日本人流傳下來的稱呼,「鄒」是羅馬拼音的 Tsou ,跟鄒族人的發音比較接近。翻查漢語字典,發音和 Tsou 相似相近的漢字約四十個字,為何選定「鄒」字,理由何在,決策過程如何,曾經很在意這些問題,後來也就釋懷了,至少「鄒」這個字比較中性,沒有太多歧意,曹或鄒,周或宙,走或咒,只要能免去不好的意涵或聯想,順口就可以了,這些問題可輕可重,跟姓氏漢化的問題相比,只是小問題,因為鄒族姓氏漢化決策過程的粗糙,衍生的問題更嚴重更深遠,當年政府還為這項「德政」沾沾自喜,認為可以加速少數族群融入現代文化,骨子裡卻是為著政權統治而強迫少數民族改成漢姓,執行者流露出漢人沙文的霸氣作風,尚未釐清鄒族氏族關係之前就冒然實施,結果拆散了宗室家族的傳承脈絡,也模糊各個家族成員的倫理關係,瓦解宗族認同和傳統社會的架構及秩序,姓氏漢化的困擾,至今依然存在。

關於少數民族的通稱,因為和個別族群稱呼及宗族姓氏有連帶關係,在此也略提一些,供各界人士參考,同時為自己多年前遭受的誤解再次申辯。為了「原住民」這三個字,經過許多的抗爭折衝協調,終於在一九九四年八月一日由李登輝總統公布憲法增修條文,正式將「原住民」入憲,原則上我反對這樣的稱呼,部份理由和鄒族更名的想法一樣,事情必須拿揑輕重緩急,而且這一次的正名正過頭了,給人一種咄咄逼人的高姿態,似乎想連本帶利討回幾百年來失去的土地和公道,揮舞著語言暴力的大刀,宣示自己才是台灣最早的主人,講數學計算,強勢文化幾世紀的迫害壓制,身為弱勢的一方,正名運動總算討回一半的歷史公道,講人際關係,在台灣現實的社會中,先來後到的各個族群都有不同的歷史見解,高姿態的宣示絕對是敗筆,帶刺玫瑰雖然豔麗,人們卻少碰為妙,或敬而遠之。以重要性來說,姓氏漢化影響最深遠,族群稱呼次之,少數民族的通稱反而殿後,正名這種事情不必總是子曰或子路曰,正名不如正心,充實文化內涵才是台灣少數民族當務之急,一個姓「笨」名「蛋」的人,若能好學多聞,照樣可以成為人上人,反之,姓「智」名「慧」的人,若一生目不識丁或昧於時勢,就有可能變成笨蛋,「酗酒」「窮困」的負面形象不除,正名乎,自治乎,自己爽而已。至於台灣少民族要怎麼稱呼才名正言順,通稱不如使用個別族群稱呼 ── 鄒族阿美族布農族等等,既可彰顯族名,族名稱呼又不帶刺,自我介紹簡單清楚,一舉兩得的事,何樂而不為。感情上我順應「原住民」這樣的稱呼,畢竟是許許多多關心少數民族的各界人士長期奮鬥的成果,藉由這樣的正名運動,讓多數族群和少數族群省思互動應有的態度,學到尊重互諒的相處之道,如何將正名運動昇華,就靠「原住民」自己再思考再努力。

不論是極權或民主政府,不管是蓄意或無意,政治力的壓制干涉是弱勢語言加速消失的重要原因,東西方皆然。身在台灣的我們,除了批判主流文化的強勢蠻橫,更應該捫心問自己,我們為族群文化付出了多少,關於這一點,自己覺得很慚愧,雖然曾經用文字陸陸續續為族群的事務發言,畢竟用力不多,跟一群為鄒族語言文化熱心耕耘的人士相比,幾乎是繳了白卷。語言承載著族群文化的延續流傳,說母語是族群認同的具體表現,自從離開家鄉到台南求學,大半歲月都是孤孤單單的遊走異鄉,甚少與同鄉結伴相處,除非自言自語或返鄉探親,說母語的機會少之又少,反之,由啟蒙教育開始,讀唐詩宋詞,讀史記,讀紅樓夢,讀老殘,讀余光中,一步一步走入主流語言的漩渦而難以自拔,和多數新生代一樣運用強勢語言溝通交談,思考語言從母語轉化成漢語,用漢字寫詩寫文章,心中經常浮現莫名的惶恐迷惑,如同現在執筆為鄒族語言的存亡發言,必須以中文書寫表達,處境的尷尬和矛盾,辛酸冷暖點滴在心頭,心裡關懷漸漸衰微的母語,卻不得不依賴漢語去闖蕩討生活,一種悲情的宿命,壓抑那些像我這樣的異鄉遊子,走到哪兒都必須承受。數十年行走他鄉,藉由行銷工作深入接觸台灣城鄉文化,對漢人文化生活有了更細膩的瞭解,「半個漢人,半個鄒族人」變成自己的寫照,彷彿心靈的撕裂人,在母體文化和強勢文化來回擺蕩,一路走來孤獨寂寞,閱讀和寫作是我最好的心情寄託,「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頗有無語問蒼天的苦悶和無助,後來想開了,覺得這樣的處境未必是壞事,生活在夾縫之間,反而讓自己有機會運用不同的視野去關懷思考自己的族群,並且以開放的心態來探索這個世界。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公佈全球六千多種語言中,大約有二千五百種瀕臨消失,甚至某些語言的使用者僅剩個位數,讀到這樣的研究報告,難免懷憂感傷,擔心噩夢終將發生在自己的族群語言,鄒族語言距離死亡還有多少時日,看看上述的數字,看看鄒族的現況,不悲觀也難,當一個族群讓自己的語言萎縮到最後變成資料庫裡的語音檔案,嗚呼哀哉,沒有靈魂的空殼罷了。

回顧或維護傳統之際,鄒族人必須擁有高瞻遠矚的胸襟,立足阿里山,放眼全世界,可以很激情很主觀的認同自己的族群,卻必須很冷靜很客觀的思考並且認清族群的處境,他山之石可以攻錯,拉長拉高時空觸角和視野,學習觀摩其他族群的文化,消化吸納別人的長處,滋養充沛自己的文化內涵。身處高度往來交集的世界裡,一個族群如何能生生不息並且茁壯活躍,語言的保存和活化同樣重要,而且要同時進行,讓語言從不同的方向扎根茁壯,賦予語言長長久久的生命力,語言活化是一個比較少人探討的新議題,這個議題的範疇比保存語言更廣泛更複雜,幾乎包含文化各種探討面向,相當具有爭議性。語言保存是對內單向的文化工作,具有時間壓力,慢一步就少一分成果,活化語言則是對內對外雙向交流,需要膽大心細和兼容並蓄的素養,鄒族語言的保存工作,藉由許多族人和中外人士的默默耕耘,過程困難重重,也無法立竿見影,經過園丁們長期辛勞的灌溉付出,已經嗅出園圃含苞待放的春天氣息,面對未來更艱難的路途,盡力保存語言之外,如何活化鄒族語言,應該是今後要關心和努力的方向,譬如外來語的吸收採用,一來填補鄒族現代詞彙的缺乏,二來學習相關知識技能,這是語言活化最直接的途徑,前提當然是不同文化的互動交流,這個過程對於鄒族及其他少數民族而言,始終處於被入侵被同化的弱勢角色,屬於不平等的文化交流,往往一個不小心,就會陷入亡滅的危險,分寸的拿揑,全靠自己的判斷和智慧,又譬如祭典儀式的變與不變,一直是各界爭論的話題,傳統是什麼,正統是什麼,若從歷史長河的角度來看,所謂的傳統是不斷吸納和累積的成果,從來不會停滯不變,語言從萌芽形成到開花結果,道理也是如此,所謂的正統,其實是傳統文化蓬勃茁壯的劊子手和頑固自閉的藉口而已,這件事好像跟活化語言無關,事實並非如此,讓年輕一代唱一段「迎神曲」或「送神曲」就會明瞭其中的關係,唱出來和聽得懂是兩回事,以前曾經跟著長老苦練了大半年,一句一句模仿學習,唱了又唱,古語古調依然有唱沒懂,這種現象相當令人疑惑和感慨,為何鄒族古語如同沙漏般一粒一粒的消失在荒野草莽,新舊語言之間又如何衍生銜接,形同生生不息的生命體,鄒族古語的那些發音和那種腔調,唸誦起來很陌生很彆扭,和現代鄒族語言格格不入,新舊語言幾乎沒有重疊銜接的語彙,現代鄒族語言會不會就是鄒族古語的外來語,強勢語言浸蝕溶解弱勢語言,並且取而代之,綜觀歷史上不同族群融合的過程和結局,這種說法邏輯上雖有瑕疵,以保存及活化語言的眼光來看,這種看法仍然值得思索探究,聽不懂的古語是死語言,聽得懂的現代鄒族語言是活語言,她能活命多久,就看我們如何珍惜和愛護。

排拒或者吸納外來文化,留下來或者走出去,始終困惑著世世代代的鄒族子民,想要吸納外來文化,卻擔心自己的文化被稀釋同化,想走出去又怕迷失在花花世界裡。曾經和一位外地來的神父談到少數民族的未來出路,雙方的觀點南轅北轍,幾度論辯到面紅耳赤,關心鄒族語言的保存和活化是唯一的共同觀點,事後往來了十幾封書信,繼續討論相關議題,他提出一段悲慘又令人深思的歷史現象,主張少數民族必須強迫自己走出族群的框框,多跟外面的世界接觸交流,劃地自限只會加速族群沒落衰微,他舉出「黑奴貿易」這個讓歐美國家蒙羞的慘酷歷史來解釋自己的觀點,說幾百年來黑奴買賣不僅逼迫無數的非洲黑人離鄉背井,過著暗無天日的非人生活,也是基督教世界永遠無法抹去的惡劣罪行,忤逆神愛世人的崇高教義,然而歷史峰迴路轉,黑奴流落千山萬水的異鄉,經過不斷的奮鬥反抗,終於逐步獲得解放和自由,並且在各行各業嶄露頭角,黑暗痛苦的過去,幾百年後的一個翻身,黑奴貿易竟然成為現代歐美黑人的另類救贖。當時讀了神父的信函,立即回信反駁,認為黑奴歷史不能和少數民族的問題相提並論,大概是回信太激動太無禮,從此和神父斷了音訊,但是神父的觀點卻為我開啟了不同於傳統主流的族群意識,學會用廣角鏡去審視族群問題,思索鄒族延續文化命脈的各種途徑,留下來或者走出去,幾千年的人類史蘊藏著許多可以借鏡的智慧,多少民族興盛衰亡,多少民族分崩離散,多少民族融合同化,紛紛擾擾幾千年,人類歷史依然往前邁進,甩開腳步蹣跚又頑固無知的族群,改變是最好的救贖,留下來或者走出去,這是選擇題,不是是非題,若是走到了天涯海角,只要記住自己的根源在何處,何必緊抓著細微末節的傳統事物而原地踏步呢。







2010-05-23

● 阿公的阿公




阿公的阿公,我的口頭禪之一。

如同宗教信仰,道不同,不相為謀,向來避免跟人談論靈異話題,若有人閒聊提起,往往會轉移話題或直接拒絕對話,好惡分明難免引起尷尬場面,卻從未轉圜讓步,變成自己在同儕之間非常鮮明的性格,電視廣播及書刊文章也是如此,渲染怪力亂神的談話節目,幾乎到了厭惡的地步,二話不說,立刻轉換頻道,這樣的怪癖,跟自己不相信鬼神有密切關係。

身為徹底的無神論者,有堅持有分寸,不會逢鬼神就唱反調,有時也會漫遊神怪小說營造的鬼魅氣氛,同時著迷於《X 檔案》懸疑神秘影集,說矛盾很矛盾,說正常很正常,重點在創作者和觀看者的心態,有人明知鬼神不存在,卻能迎神驅鬼於寓言故事,反諷並證明鬼神存在的荒謬,另外有些人篤信鬼魂神明,運用藝術語言祭鬼拜神,渡化眾生,洗淨人心,創作者如此,觀看者也是如此,無神論者看鬼書鬼片,其實很正常。

《聊齋誌異》盡是穿越陰陽的狐妖鬼魂,故事精短,意蘊深遠,曾是年少時又愛又懼的古典小說,不是懼怕書中的妖魔鬼怪,而是文學底子淺薄,想看卻害怕觸及硬皮硬骨的文言文,相較於《儒林外史》及《醒世姻緣傳》等清朝小說,對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聊齋誌異》用詞造句稍嫌艱澀冷僻,有時還得字典伺候著,字典一翻一查,上頭不接下尾,故事頓失趣味,斷斷續續翻閱多年,經常半途喊苦而棄書,最後還是藉由白話文讀畢全書。近日為了撰稿,上網選讀幾段章節,經過多年用功,文言文讀來游刃有餘,樂趣油然而起,四月底抽空去舊書攤購買精裝本,目前已讀了半本,雖然是重讀,頗有相識恨晚的感慨,感悟比昔日濃烈深刻,讀的不過癮,再用白話文改寫《靈官》和《畫皮》,校對朗讀之際,還有點得意忘形呢,連續數日流連忘情於妖鬼狐魅的陰陽世界,半夜讀到清晨,經常帶著睡眼勉強上班。改寫古文古詩,一直是我獨處時光偏愛的嗜好,平常閱讀古文,講究熟讀貫通,喜歡反覆再三,一來補拙,二來消遣,改寫古文耗時費力,卻能深入文章肌骨,漫遊其中,吮食其汁液,吸取其精華,讀古文,慢嚼細嚥勝於過目十行,讀一冊好書,強過十冊爛書,《聊齋誌異》絕對是值得一讀再讀的好書,看蒲松齡說鬼狐談情義,陰陽虛虛實實,內容瀰漫著光怪陸離的社會敗象,故事張力比正史論述更能發人深思,成為後人窺知十七世紀中國社會面貌的一扇窗口,若能用心細讀,不論相不相信鬼神,書裡的鬼魂,真情比世間紅男綠女更真,別的不說,多情多義的聶小倩和寧采臣,人鬼相戀的情節流傳至今三百餘年,感動並點醒無數迷亂的世人,促成華人影藝界接續拍攝不同風貌的《倩女幽魂》,影響之深之廣,可見一斑。

昔日有二件不自量力且半途而廢的寫作計劃 ─「 鄒族神話」和「鄒族辭典」,當時僅僅寫下粗略大綱和條目,由於生活忙忙碌碌而胎死腹中,現在回頭想想,幸好沒有一頭栽進去,辛苦事小,若是野人獻曝,就算心力耗竭,匹夫妄想恐怕難以成事,忙碌固然可以當成治學怠惰的藉口,倘使真有心,再忙也應該忙裡偷閒,一字一句梳理成章,三年五年總會有些成果,半途中斷鄒族神話的編寫,多少跟自己秉持的無神論有關,無神論者談論神神鬼鬼,心裡還是會疙疙瘩瘩,文字言不由衷,也難以言之成理,總之,辛苦又外行的事,幸好沒有一頭栽進去,這二件吃力費時的工作早就有文化人士專研出書,時間可以回溯至二十世紀初,作者遍及國內外,譬如俄國學者聶甫斯基(N.A. Nevskij)的《台灣鄒族語典》,日本學者伊能嘉矩與粟野傳之丞的《臺灣番人事情》及馬淵東一等三人合著的《台湾高砂族系統所属の研究》,都是研究鄒族早期文化重要的參考資料。《臺灣鄒族的風土神話》和《臺灣鄒族語典》是鄒族第一位博士浦忠成的著作,鄒族人談鄒族事,自然能切入核心,並且懂得拿捏主客觀應有的分寸,這二本書和浦忠成其他著作,曾在書店及圖書館隨意瀏覽,未曾購買及仔細研讀,現在只能上網查尋片斷資料,倒是身邊收藏布農族文化學者田哲益的相關著作,其中《鄒族神話與傳說》成為自己經常披閱參考的資料,書中對於鄒族祖先的來源、地名的產生、氏族的典故等口傳故事都有深入淺出的記述解析,雖然內容有些牽強和遺漏,以目前已出版的類似著作,可以說是上乘之作,相當值得推薦。

中國古典文學的《搜神記》,對我而言,也是「半本書」而已,二十年前讀不到半本,偶爾挑揀幾篇故事消磨時間,延至今日,一本《搜神記》依然未了。「泰山之東,有澧泉,其形如井,本體是石也。欲取飲者,皆洗心志,跪而挹之,則泉出如飛,多少足用,若或污漫,則泉止焉。蓋神明之嘗志者也。」《搜神記》第十三卷,左翻右翻,上看下看才確認是多年前最後閱讀的故事,事隔多年再重讀一遍,讀來平淡無奇,和《聊齋誌異》對比,同樣貫穿玄談怪事,同樣借用靈異境界去反射並諷刺自己面對的荒唐世代,《搜神記》出自晉代干寶手筆,《聊齋誌異》成書於清朝康熙十九年,兩者相距一千餘年,近似的靈異內涵和文字風格,我還是喜歡青出於藍勝於藍的《聊齋誌異》,不僅敘事技巧圓熟,人情世故也更貼近真實人生。

阿公的阿公,我的口頭禪之一,鄒族沒有這樣的詞彙,相近的說法有「老人家在古早 ( 古早的老人家 ) 」及「鄒在古早 ( 古早的鄒族人 )」,類似中文強調說詞的權威性,經常搬出子曰、國父說等等,「我阿公的阿公說‧‧‧」,表示既權威又準確,「我阿公的阿公說明天會下雨」「我阿公的阿公說洋基會輸球」,為了這句口頭禪,曾經被山東籍老伯伯再三責備,說我的口頭禪褻瀆老祖先,還說我是沒大沒小的兔崽子,王八的沒有宗族觀念的番仔。我的阿公是誰?不知道,我的阿公的阿公是誰?不知道。在許多人的印象中,父親不喜歡也不擅於閒話聊天,跟孩子的互動相當貧乏,絕少說故事給晚輩聽,關於鄒族古老習俗和傳說,多半來自愛說故事的外婆及耆老長輩的講述傳誦,另一半則是自己翻閱資料點點滴滴採集獲取,累積的資訊豐富多樣,偏偏自己的阿公和阿公的阿公,樣貌生平一片空白,宗族家譜也是付之闕如,令人感慨。《阿公的阿公》初稿寫於十幾年前,反覆改寫的結果,散文變小說,小說變新詩,隨著遷移飄泊的住居,原稿散失殆盡,只在腦海中殘留隻字片語,幾度試著重寫,皆難以成篇而作罷,文章標題「阿公的阿公」竟變成自己的口頭禪,既然成為口頭禪,可見潛意識仍流竄當初的主旨意念 ─ 鄒族神話,如今再次下筆,談了半篇的中國神怪文學,跟初稿的論點和內容差別甚多,其中的轉折,觀念的改變是主因,多憂多勞的前半生,歲月的銼刀將思想的稜角稜線磨圓了,不再嫉鬼神如怨仇,懂得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嘗試以更寬敞的心態看待世俗風情。

觀察東西方的文學和電影,只要牽涉少數族群的議題,用詞語氣或影像畫面,莫不戒慎自律,甚怕一個不小心,捅到少數族群自尊的馬蜂窩,輕則興訟撻伐,重則威脅性命,為了避諱保身,多數人皆不敢輕易踰越紅線,自律反而自縛,探討少數族群的作品,經常過度美化其人其事,甚至神化,成為當今文化藝術界的通病,作品僵硬彆扭,藝術美學盡失,違逆自由創作的真諦,尊重與污衊,存乎一片心,撩撥異族嫌隙或刻意醜化扭曲,可謂惡劣至極,這般的惡意壞心,人人皆可反駁譴責,就事論事的影像文字,縱然尖銳刺眼,有人敢批敢罵,多半是恨鐵不成鋼,身為少數族群的一份子,反躬自省是必要的涵養氣度,不必過度反應。

每一個時代,每一個地方,每一個群體,總有幾個潑婦和卒仔,同樣的推想,古時候鄒族男人未必皆強悍勇士,女人未必皆勤快賢良,鄰居之間游走一二個卒仔或三八婆,那是稀鬆平常的現象,《搜神記》和《聊齋誌異》能傳世百代,那是作者本著文人真性情,看透寫透世間是是非非,以神鬼妖怪影射並反諷現實生活,絕非歌功頌德的文章書籍可以比擬,反觀許多影像文字,男人個個魁梧勇壯,女人個個賢淑聰慧,過於正面的形象反而顯得虛假矯情,禁不起時間的考驗而無法傳佈四方,這種神化的現象,文革時期的樣板文學及戲曲最為氾濫,分明是痞子走狗,官方印章一蓋,癟三頓時成為人民楷模,官樣文章叫人無法卒讀,但是寫實寫真的文學作品,經常受到批判打壓,甚至賠掉作者生命,殘害藝術創作莫過於此。早年曾試著將鄒族的風土人情寫入文學作品,無奈才情不足,筆耕中斷荒廢,後來只能以讀者的身份欣賞別人的作品,遺憾之餘,也期待後起之秀能用心用力,鑽研族群的風俗歷史,創作出有真性情的藝術作品,街坊鄰居的閒話家常,山林溪河的一景一物,不分細微重大,凡事皆可編織入鏡或攬入文章,以藝術的眼睛看待族群的歷史,化八股為情理,有血有肉,有勇士,有卒仔,有美女,有潑婦,老祖宗曾經英勇殺敵,也曾經懦弱萎靡,倘若有心於藝術創作,不必再神化那些曾經七情六慾的阿公的阿公。


鄒族人-浦忠成談二二八對鄒族的影響
http://vcenter.iis.sinica.edu.tw/watch.php?val=aWQ9Tmw4ak1BPT0=

田哲益探索文化研究室
http://bimaten.myweb.hinet.net/

2010-05-01

● 誰是鄒族的 Paul Simon ?


趁著虎年農曆年假期,上網隨意逛 Youtube,首度觀賞 Paul Siom 現場錄影的 You're the one,腦海馬上跳出類似的演唱畫面 ── 阿里瑪合唱團。

身為鄒族人,沒看過阿里瑪合唱團的表演,沒關係,因為您還不夠 LKK,他們是鄒族最早組成的流行音樂合唱團,長期在阿里山遊樂區駐唱獻藝,上過電視綜藝節目,阿里瑪合唱團活躍的年代,我還是個愛搗亂的小毛頭,他們唱什麼歌玩什麼樂器,印象片片斷斷,童年除了唱聖歌,流行音樂十分陌生,而且是一個五音不全的鄒族男孩,經常是聽別人唱歌的份。

世人對 Paul Siom 最初最熟悉的歌曲,莫過於一九六四年發表的 The Sounds of Silence,LKK 年代的作品,當時 Paul Siom 和 Art Garfunkel 不過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如今垂垂老矣。這首歌傳唱全世界數十年,感動不同地域及年代的樂迷,歌曲能流傳這麼久,旋律好聽是原因之一,歌詞批判內涵功不可沒,檢視 Paul Siom 後期創作的詞曲,僅有少數作品歌詠情愛,多數意蘊深邃又貼近庶民心境,節奏流暢爽朗,討喜耐聽,屢次獲得格萊美獎肯定,直到今日, Paul Siom 的搖滾民謠,依然受到許多年輕人喜愛,贏得歌謠詩人的名號,絕非僥倖。

誰是鄒族的 Paul Simon?這樣的想法和期盼,來自阿美族郭英男郭秀珠夫婦動人的原始歌聲,再次聆聽他們和 Enigma 混音演唱的 Return to Innocence(反璞歸真),依然叫人感動,這首曲子也是一九九六年 Atlanta 奧運的主題音樂, 在 Enigma 濃烈 New Age music 的襯托下,阿美族的《老人飲酒歌》紅透半邊天 ,掀起郭英男旋風,同時引發國際版權官司,美好愉悅的事情,老人家卻必須透過硬冷的法律去爭取自己的權益,經過多方奔走斡旋,結局雖然不圓滿,至少凸顯強勢文化剝削弱勢文化的不合理現象,進而引起輿論,減少類似的遺憾發生,欣賞郭英男夫婦天籟般的歌聲,那是我們的福氣和榜樣,應該感謝各方人士及老人家為弱勢族群爭取權益的勇者表現。

異文化的音樂接觸,不乏水乳交融的例子,例如曾經和 Paul Siom 及 Dolly Parton 等歌手合作演出的 LadySmith Black Mambazo ( 雷村黑牛斧頭 ) 合唱團,聲音素樸渾厚,錄製過五十幾張唱片,獲得三座格萊美獎,這個來自南非的家族團體,表演形態很容易讓人聯想起台灣的原舞者,同樣從地方巡迴表演起步,經過許多努力和波折,終至享譽國際。 LadySmith Black Mambazo 清唱的 Amazing Grace ( 奇異恩典 ) 和其他演唱曲,乍聽之下,某些音節片段跟鄒族緩調慢唱的送神曲或其他歌謠似乎有幾分雷同,再仔細分辨,原來只是一種錯覺和移情心理,兩者根本不同調,無論是錯覺或移情,我就是喜歡聽 LadySmith Black Mambazo 和 Shabalala 這樣的音樂 ( 註:請見音樂簿 ),非洲的節奏,非洲的味道, Paul Siom 因為擷取了這樣的音樂元素,讓日漸黯淡沉寂的音樂創作鹹魚翻身,攀上事業另一個高峰, LadySmith Black Mambazo 也藉由 Paul Siom 一九八六年的 Graceland 專輯而水漲船高,由非洲走上世界舞台,讓世人更瞭解並且欣賞非洲音樂。

迎神曲,送神曲,戰歌,歷史歌,勇士頌,許多人對鄒族音樂的刻板印象,大約就是這幾首慢板古調祭典歌謠,舞者在舞蹈踏步中緩緩發聲唱和,時而昂揚,時而低沈,形塑出鄒族內斂的素樸身影,和其他族群對照,鄒族族群性格的確是如此,而且有點悶,關於這一點,將另闢篇幅剖析探討。誰是鄒族的 Paul Simon?這樣的標題似乎不倫不類 ── 頂著洋帽子穿西裝去種田,類似的議題,昔日往往受到諸多詰難質疑,難以暢所欲言。新世紀需要新思維,現代潮流變化日趨快速,傳統再神聖再珍貴,也需要呼吸新鮮氣息,原地踏步形同坐以待斃,若想扶持鄒族文化走向更長更遠的路,不應忌諱改弦易轍,必須為日漸衰竭僵化的傳統音樂注入新元素,賦予祭典音樂新生命新樣貌。

觀察十幾年來鄒族音樂錄製出版的影音作品,祭典歌謠佔多數,偶爾點綴幾首生活歌謠,譬如「抓螃蟹歌」、「勸勉歌」、「滑稽歌」等傳唱久遠的歌謠,據外婆和其他長輩的描述,古早的生活歌謠豐富多樣,可惜多數佚散失傳,現在流傳的一些歌謠,簡短風趣,只能算是古代童謠。長輩描述說,鄒族老祖先非常擅長即興唱和,一個人起音,第二個人接著混聲搭唱,第三第四個人隨興唱和,最後眾人一起哼唱共鳴,起頭一人引唱一段歌詞,然後眾人再分別串接下去,歌詞內容通常不拘,唱者三搭四接,自由發揮並傾訴自己的感情意念,由於只聽過長輩描述形容,無法確知這樣的歌唱形式跟現在所謂的「玩文字遊戲歌謠」是否一樣,有待日後再進一步釐清。

把 Paul Siom 和阿里瑪合唱團牽扯起來,緣自唱功出色的遠房表哥,長相福態近似帕華洛帝( Luciano Pavarotti ) 的他,舞台上的花樣不多,偶爾耍弄嘴皮子逗笑觀眾,演出顯得含蓄內斂,倒是飲酒聚餐場合,随便一首歌,一把吉他,即興演唱的花樣相當有看頭,或高音,或低沈,或變調,或模仿,肢體表情極富感染力,有時可以聽見羅大佑高唱《愛拼才會贏》,高凌風唱《最後一夜》,蔡琴也可以飆唱李恕權的《迴》,帕華洛帝演唱《冬天裡的一把火》,唱歌簡直成了變聲和變身的把戲,多變的身段令人拍案叫絕,趣味十足。遠房表哥多少是遺傳鄒族老祖先即興演唱的因子,一人輕輕鬆鬆變聲變身,一首歌唱出百樣情,比 Paul Siom 略為呆板的表演精彩太多了,只因生不逢時,精彩風光終究會有盡頭,卸下燈光映照的亮麗衣裳,經過許多轉折,最後回到老家開麵店,麵店和我老家的臥房咫尺相對,對面有任何動靜,哼唱划拳,講古對話,白天也能聽見五六分,遠房表哥偶爾興起,有時獨唱,有時對唱,當時覺得噪音惱人,影響家人睡眠作息,現在卻懷念不已。

經過長時間的寂靜,鄒族終於出現新樂團 ── 原始林搖滾樂團,表弟是貝斯手,後期團員跟我相處了一段時日,一起從事舞台燈光工程,為了搖滾音樂,團員吃盡苦頭,歷經許多分分合合,左等右盼,終於熬出一紙唱片合約,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唱片合約猶如催命符,反而瓦解原始林堅持多年的搖滾音樂,一陣旋風吹來,吹皺明星夢,吹亂搖滾長髮,然後煙消雲散,如今只能想當年說當年,感嘆搖滾夢碎,各自回到凡夫俗子的鄉野生活。 Heavy metal music 在台灣從來只是小眾市場,再怎麼經營打拚,照樣水土不服,衝不破流行音樂的堅固堡壘。西方人在街上或公開場合擁抱接吻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換成台灣人抱來抱去,樣子總是顯得矯情做作,像少了點什麼,又像多了點什麼,感覺就是不對勁,這完全是東西方性格差異使然,所謂本性難移,扞格異俗之情事,絲毫強求不得,音樂也是如此, Heavy metal music 跟生性含蓄內斂的鄒族人相連,怎麼聽怎麼看都不搭調,只能用一句話去形容 ── 裝腔作勢,這樣的形容,應該會刺傷台灣許多喜愛 Heavy metal music 的音樂人及樂迷,但事實就是如此。台味十足的伍佰也是玩搖滾音樂出身的音樂人,伯樂遇上千里馬,他會紅,那是因為伍佰和他的音樂伙伴懂得在西方搖滾的基礎上,努力營造濃厚台灣味的搖滾音樂,加上本土意識催化,形成騷動十幾年的「伍佰現象」,這種現象值得鄒族現在玩搖滾音樂的朋友好好深思。

走上世界舞台,應該是許多音樂人遙遠的夢想,夢裡想,夢裡陶醉,夢醒了,自己還是一個默默無聞的音樂阿斗,跳不出台灣彈丸之地。郭英男夫婦卻抓住可遇而不可求的機會,一夕之間走上世界舞台,將遙遠的夢想拉近了一些,給晚輩一條可以學習揣摩的音樂路程,但是,一切榮耀光芒都在一夕之間發生的嗎?當然不是。老夫婦從小在歌聲迴繞的環境裡成長,一個唱腔一段旋律模仿感受,經過歲月琢磨,慢慢塑造出自己獨特風格,七分磨鍊,三分機運,造就我們現今所熟知的郭英男郭秀珠夫婦,一切榮耀光芒都在一夕之間發生的嗎?當然不是。

拜音響科技之賜,歌唱越來越休閒化,一台卡拉 OK,一支麥克風,任何人都可以享受短暫的歌星夢,盡情高歌一曲,唱久了,唱熟了,唱腔往往可以媲美歌手巨星,街坊紛紛冒出以假亂真的張惠妹周杰倫高慧君們,流行音樂本來就是以自娛娛人為目的,通俗的本質不必給予過多嚴肅深沉的評論,聽什麼曲,唱什麼歌,儘可隨自己的意,誰也管不著。卡拉 OK 文化曾經扼阻了傳統歌謠的流傳,命脈幾乎奄奄一息,鄒族如此,台灣也是如此,隨著族群意識復甦,各種文化議題重現檯面,族群歌謠老調重彈或舊曲新唱,透過現代樂器及編曲的烘托,改編換調的傳統歌謠,往往叫人驚豔讚賞, Return to Innocence 就是一個例子,現代感和傳統味渾然密合,縱然雙方有過版權糾葛,我還是極力推薦這首異文化交幟融合的音樂作品,從音樂的角度來看,他們的結合是一種典範。

宗教聖歌雖然不屬鄒族傳統音樂,卻深刻影響現代鄒族音樂內涵,基督教三個教派 ── 長老教,天主教,真耶穌教,除了祈禱和洗禮的方式不同,外人很難分辨三個教派的差異,不管是哪一個教派,教徒都能合聲唱出和諧美妙的聖歌。我是一個在聖歌讚美聲中成長的鄒族小孩,父母親在工作前會雙手合十,低首默默祈求工作平安順利,工作中也不忘哼唱幾首聖歌,撫慰艱苦多難的身心,在長年的印象中,從來沒聽他們詠唱鄒族傳統歌謠,因為父母親信奉的真耶穌教排斥任何祭拜儀式,包括鄒族祭典,間接影響教徒對傳統歌謠的傳唱傳承,這種現象已經出現反轉趨勢,早期的聖歌唱詩班慢慢轉化成鄒族音樂的推手,成員包含三個教派的教徒和非教徒,宗教色彩漸漸淡去,經常巡迴各地表演,獲得各界好評,鄒族音樂走到這個階段,總算為死胡同開闢一條蹊徑活路,現在獨缺一個可以引領鄒族音樂更上一層樓的 Paul Siom ,就像 Enigma 將郭英男推向世界舞台,貴人推一把,勝過數十年寒暑的吟唱吶喊,誰是鄒族的郭英男?誰是鄒族的 Paul Simon?誰是鄒族的 Enigma ?誰是鄒族的 LadySmith Black Mambazo ?放眼鄒族現今的音樂人,不乏值得期待的佼佼者,搖滾也好,聖歌也好,流行音樂也可以,若能在現有的基礎上再推一把,讓鄒族音樂更豐富更多樣,推向更寬闊的音樂天地,鄒族的 Paul Simon 不需外求,因為那個人,就在我們身邊認真唱著自己的歌,認真唱著鄒族歌謠。

2010-04-12

● 愛上 Paul Mauriat




首先,請開啟我的音樂簿,選取分類標籤「Paul Mauriat」,透過文字和音符,跟我一起感受 Paul Mauriat 樂團精湛的演奏,以緬懷的心情,回味音樂大師的浪漫情調。

這首 I'm not in love 並非 Paul Mauriat 風靡全球的演奏曲之一,熱門排名在一百之外,千挑萬挑還是挑選這首曲子當背景音樂,因為一九七五年發行的 L'Ete Indien 演奏專輯,幾乎囊括初次接觸 Paul Mauriat 的曲目,初次的驚喜,初次的陶醉,彷彿初戀美好的滋味,當然會格外鍾情厚愛,一次又一次的聆聽回味。奇妙的相遇,奇妙的牽引,一如遇見達爾文的因緣際會 ( 註一 ),和 Paul Mauriat 的相遇,來自一次美麗的誤會和懵懂無知。當時校園民歌開始引領台灣流行音樂風潮,校園附近的正版和盜版專輯嚴重缺貨,只好找尋余光推薦的西洋音樂,我和唱片行老闆娘不諳英文,兩個人分頭在攤子上櫃子上尋找「P」開頭的歌手和專輯,挑出的幾卷卡帶雖然有中文解說,卻弄不清楚那一位西洋歌手的全名,上下左右瞧著,猜來猜去,最後挑出 Paul Mauriat 的卡帶,當場拆封試聽,揚聲器播送的第一首曲子,就是這首 I'm not in love 。

Paul Simon 和 Paul Mauriat 差多少?差──很多!

美麗的誤會,美麗的相遇,一次結緣就是三十多年,感情路若能有這樣的情緣,該是多麼令人回味的邂逅故事,偏偏世事就是這麼容易陰錯陽差,幾次愰神猶豫的人生抉擇,錯過可以共度一生的姻緣伴侶,獨自倘佯在半句簿和音樂的懷抱裡。Paul Mauriat 可以說是我在音樂天地的達爾文,自始至終左右音樂品味,兩位大師一起陪我走過山山水水和冷冷涼涼的歲月,達爾文給我知識的鑰匙,Paul Mauriat 則是引燃並撫慰靈感心境,一步一步踏入前浪後浪交織的西洋音樂。這是一種很奇異的音樂路徑,我對法文一句也不懂,卻跟隨出身法國的音樂大師採擷古典音樂及六O年代以來動人肺腑的歌曲,像 Paul Simon 這號人物,尋尋覓覓無覓處,反而是由 Paul Mauriat 重新編曲演奏的 Bridge Over troubled water 引出來獻聲,到底是 Paul Simon 引出 Paul Mauriat ,還是 Paul Mauriat 引出 Paul Simon ,就像蛋生雞雞生蛋一樣,兩種說法都有道理。

Paul Mauriat,Mozart,Beethoven,ABBA,Eagles,Queen,Bee Gees,A-Ha,Paul Simon,George Michael,Phil Collins,Rod Stewart ,Chicago,Scorpions,Europe,Sting,Santana,Julio Iglesias,Elton John,Air Supply,Cyndi Lauper,喜多郎, Enya,Richard Marx,Lionel Richie,Stevie Wonder ,Michael Jackson ── 到底是雞生蛋,還是蛋生雞,這樣的音樂路徑,未必跟 Paul Mauriat 有直接關係,或者沒有任何連繫,音樂這種玩意兒,聽在心坎裡,自然而然的沉醉,自然而然的喜歡,音樂路再怎麼九彎十八轉,後浪壓前浪,新風潮新時尚,唯有 Paul Mauriat 的音樂,陪著我一路貫穿始終,直到今天。

對某一件事或某一個人,過度沉迷往往是一種病態,我對 Paul Mauriat 似乎就是如此這般的癡迷,儘管欣賞的音樂類型相當廣泛,只要動聽悅耳,幾乎來者不拒,但也是淺嚐即止,很少迷戀,唯獨對 Paul Mauriat 眷戀不已,從 I'm not in love 的初遇到 Thriller 的意外驚喜,聆聽千百遍也不厭倦,蒐集剪貼他的新聞訊息,任何消息都不會放過,並且兩度前往觀賞 Paul Mauriat 在台北的現場演出,儘管當時阮囊羞澀,還是忍不住買了前排高票價座位,只為了靠近及傾聽偶像的演出風采,好友看我如此著迷,他的評語是 ── 瘋了!

流行歌曲的壽命宛如曇花流星,紅極一時的音樂和音樂人終究要謝幕走人,揮別曾經引領風騷的閃亮舞台,Paul Mauriat 也不例外,八十一年的生命,沈潛四十年,發光四十年,二OO六年十一月三日,這個世界和他譜下了永遠的休止符,人已杳,音宛在,一個演奏樂團能風靡全球四十幾年,用音符薰陶感動千千萬萬樂迷的心,譜寫動人旋律的匠心,當代無人出其右,演奏一首又一首的經典樂曲,Paul Mauriat 的音樂,清雅溫煦如晨曦,柔情舒坦如行雲流水,浪漫中聽見了激揚熱情,不愧是現代樂壇的奇葩異數,尊他為情調音樂大師,一點也不過份。

Paul Mauriat 求新求變,不同年代有不同的演奏版本,新舊版本好聽或不好聽,取決於個人主觀的品味喜好,他的成名編曲 Love is blue ,早期的版本中規中矩,音色單調樸素,始終無法獲得我的青睞,直到現場演奏和 Disco 變奏曲 Love is still blue 出現,Paul Mauriat 這一首成名演奏才列入我的播放曲目,將音樂偶像的成名曲長時間晾在一邊,對一個死忠樂迷來說,很奇怪吧。 雋永復古情調的 História de Ó 也有錄音室和現場演出二種版本,現場演奏因為缺少了深情詠唱的夢幻女聲,而且樂器編制不盡相同,浪漫的情調不見了,味道走樣了,叫人聽了悵然若失,目前還是找不到早期的錄音室版本,希望同好能提供這類資訊,感激不盡。( 後記:找到了 )

Paul Mauriat 許多風靡全球的演奏曲,多數以鋼琴及男女合聲為主調,再搭配出色的絃樂和 Bass,放眼七O八O年代樂壇,Paul Mauriat 絕對是這類編曲及錄音技巧的翹楚,一首平凡的歌曲經由他的巧思妙手,猶如青澀小女孩蛻變出風情萬種的時尚美女,令人驚豔並難以忘懷,一九七七年錄音出版的 C'est la vie ,十足展現 Paul Mauriat 高明的編曲功力,鋼琴、絃樂、Bass 和男女合聲,爐火純青的巧妙結合,感覺不慍不火,越聽越醇,獨特的風格傲視當代群倫。

為了迎合東西方樂迷,Paul Mauriat 錄製許多不同風情的應景樂曲,為台灣樂迷譜寫的 Song For Taipei , Paul Mauriat 的風格顯露無遺,音樂沒有強烈的抑揚頓挫,始終單純乾淨,毫無虛張音效的編排,相當忠實表現法國客人對台北的純樸印象,值得一聽,但是改編自國語流行歌曲的幾首演奏曲,相對於原唱或其他樂團的演奏,Paul Mauriat 的版本怎麼聽怎麼怪,為什麼怪,也說不上來,或許是我們太熟悉原唱者的演唱味道,或許是東西方音樂世界不同情調的間距隔閡,除非長期浸淫感受,就算大師出手,難免失手走調或隔靴搔癢,這種現象同樣發生在日本和韓國,相當值得玩味及探討。

Paul Mauriat 的音樂,讓我和古典音樂有著若即若離的牽繫,淺淺的品味,淡淡的聞香,流連卻不忘返回流行音樂的天地,畢竟庸碌如我者,聆聽音樂只為了舒坦身心,走入花園拈花惹草也罷,或者如蜻蜓點水也罷,求得心胸舒暢而已,不必太專研深究。雖然 Paul Mauriat 自幼學習古典音樂,立志當一個鋼琴演奏家,但是 Paul Mauriat 改編的古典音樂,運用的樂器和編排過於現代化,單獨聆聽感覺還好,跟傳統古典樂團及其他流行樂團對比,一聽就知道高下,倘若以欣賞流行音樂的心境去聽 Paul Mauriat 改編的古典樂曲,其實也沒什麼好挑剔計較,聽了 Prelude in C (Bach) 和 Barcarolle (J.S.Bach),多少可以印證上述的說法。

平常讀書喜歡大塊硬底文章,音樂卻偏愛節奏輕盈溫馨的玲瓏小品,例如 Petite melodie、I Love Breeze 及 Je ne pourrais jamais t'oublier ,另外,融入浪漫合聲如 Soleado 、Viens viens,這些曲子編曲演奏風格非常的 Paul Mauriat ,辨識度極高,而且耐聽。Taka takata、 good bye my love 、Butterfly 和 Melancolie Melody Lady,擊掌拍手的輕快節奏,曾經讓我瘋迷不已,一聽再聽,我會愛上 Paul Mauriat ,多半是因為愛聽這樣的曲調。

愛上 Paul Mauriat ,不同的時空環境有不同的最愛,最初是 Pearl fishers ,接著是 Viens viens,再接著有 Feeling、Jesus cristo 和 Romantic laser ,後來突然轉向 Disco 節奏的 N.Y.one ,所謂的最愛,除了愛聽,也會以最愛的曲風挑選聆聽的音樂,怎麼挑怎麼聽都是類似的調子。若要挑選現在的最愛,Prelude 59 必定是首選 ,整首樂曲節奏簡潔流暢,融合現代和古典的曲風,輕快中不失渾厚氣勢,一九八二年於日本現場錄製的演奏版本,音質雖然欠佳,能欣賞偶像精湛的琴藝,感覺還是很過癮很值得,Prelude 59 跟我長期以來的音樂偏好十分契合,越聽越能感受 Paul Mauriat 不凡的音樂造詣,經常於寫作接近定稿的階段播放助興,一邊陶醉音樂,一邊校稿文字,效果非常好。

想要進入 Paul Mauriat 的音樂世界, Song for Anna、Romance de Amor ( Jeux interdits 禁忌的遊戲 )、Love story、 Feeling 都是不錯的入門曲子,曲調既耳熟又悅耳,喜歡浪漫的人,不著迷也難,聽過 Paul Mauriat 的編曲演奏,不妨跟 Richard Clayderman 或其他樂團的演奏比較,看看自己喜歡哪一種版本。

礙於授權曲目及代理權更迭,台灣甚少與全球同步發行 Paul Mauriat 新專輯,正版或翻版反來覆去就是那幾十首曲子,唱片公司偶而發行精選集,聲稱網羅 Paul Mauriat 歷年經典樂曲,一看曲目,根本挑不出幾首 Paul Mauriat 真正的經典音樂,廣告噱頭罷了,三番兩次的落空,心都冷了,曾經以為將和 Paul Mauriat 的音樂漸行漸遠。大概是一九七八年前後二三年,喜歡的音樂走向兩極,一則空靈神秘,一則搖滾吶喊,譬如 New Age music 的 Kitaro ( 喜多郎 ) ,譬如 Heavy metal music 的 Scorpions 及 Europe,熱的快,冷的也快,聽音樂少了瘋迷的悸動,也懶得花時間逛唱片行,沒有音樂偶像的日子,聽聽余光及陶曉清的西洋音樂節目,也算聊勝於無,填補短暫的空窗期。

一九八二年冬天,一首 Thriller 震撼流行樂壇,精湛的舞步和詭異的 MV 開啟歌壇新風潮,流行音樂天王 Michael Jackson 現身,立刻遞補 Paul Mauriat 空下的偶像席位,音樂世界又活起來了,白天 Michael Jackson ,夜晚 Michael Jackson,他是我心目中唯一能和 Paul Mauriat 相提並論的音樂人,到底是雞生蛋,還是蛋生雞, Paul Mauriat 竟然改編演奏 Michael Jackson 光芒四射的金曲,太意外了,太興奮了,因為 Michael Jackson 的 Thriller 專輯, Paul Mauriat 又回來了, 那是好友從日本郵寄的三十八歲生日禮物,外加一張一九七八年 Disco 演奏專輯 Overseas Call ,真的是太棒的生日禮物,慶哥,謝謝您囉。同樣的 Thriller ,不一樣的詮釋風情,Michael Jackson 的演出固然令人激賞 ,大師演繹天王,將冗長的原唱 MV 濃縮精煉,節奏一氣呵成, 絲毫不拖泥帶水,大師和天王的演出,若要分別高下,我只能說 ── 各有千秋。

Paul Mauriat 能擄獲許多樂迷的心,原因很多,對我而言也是如此,好聽?耐聽?對味?偏執?其實自己也摸不著頭緒,這種事情不會因為一首 I'm not in love 就愛上 Paul Mauriat ,東西方好聽又耐聽的音樂閃爍如繁星,為何會特別鍾情 Paul Mauriat ,只能歸因於微妙的緣份。人的歲數越到中年,緬懷的心思越濃厚,年輕時視為稀鬆平常的人情事物 ,再回首之際,因為流失遠離了,不可能恢復那些事物的原貌,這時才會明白其中珍貴之處 ,這篇文章的初衷並非介紹 Paul Mauriat 的生平,這類資訊太多了,而且大同小異,多寫徒然累贅,這些文字只想為自己和音樂大師交會的時空,留下一些記錄。

在此列出一長串我愛聽的曲目,請四五六年級的讀者一起回味這位情調音樂大師不凡的編曲風格,讓年輕朋友傾聽爸爸媽媽曾經陶醉著迷的音樂曲調,循著所列曲目或隨意挑幾首去聆賞,說不定會聽見昔日耳熟卻不知來歷的美妙樂曲,電影,廣告,電台,戲劇,餐館,都有可能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聽過 Paul Mauriat 的音樂,礙於篇幅,無法將我的最愛悉數列入,留待日後慢慢匯集到音樂簿上。這些音樂都可以在 Youtube 找到 ── Song for Anna / Romance de Amor / Love story / フィーリング( Feeling ) / Soleado / C'est la vie / Viens viens / Le peintre des étoiles / Apres toi / Last summer day / Mother of mine / Je ne pourrais jamais t'oublier / Love at first sight / Killing me softly with his song / Minuetto / História de Ó / Romantic laser / Mamy blue / Le lac majeur / Paul Mauriat & Danielle Licari - Paris Ballade , Zaide 二首 / Sabiá marron / Elle est d'ailleurs / L'Été indien / Pearl fishers / Laisse-moi vivre ma vie / La piano sur la vague / Le Piano De L'Automne / I will wait for you / The Green Lake / I feel love /I Love Breeze / Take a chance on me / Petite melodie / Pegase / Prelude 59 / Jesus cristo / Prelude in C (Bach) / Barcarolle (J.S.Bach) / Ete D'amour / Sonia / Melancolie Melody Lady / good bye my love / Taka takata / Butterfly / Malaguena / Pulstar / Elie Upa / N.Y.one 系列 / Thriller‧‧‧‧上列曲目慢板快板各半,讀完這篇文章之後,不妨點選半句簿裡分類為 Paul Mauriat 的標籤,這些音樂都已經有對應的文章草稿,即將陸續跟大家見面,請您慢慢去欣賞吧。


註一:請參閱《達爾文花園》及《達爾文姓什麼?》 

2010-03-03

● 半句簿裡的風風雨雨




「人生到處知何似,恰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人生那復計東西 」── 蘇軾

如同 Paul Mauriat 這首 If you go away,半句簿從八○年代一路寫下來,起初似有若無,一字半句寫下生活花絮和心靈點滴,跟一般的雜記簿一樣,大小事情鉅細靡遺,像日記像流水帳,註明日期和行腳地點,隨想塗鴉,旅遊紀實,情話告白,某人的生日,客戶資料和行事曆,白紙黑字如同情緒的垃圾堆,夾雜形形色色剪貼資料,一本三本十本寫下去,越寫越起勁,後來簿子有了編號,詩稿和小說稿慢慢佔據較多篇幅,八五年左右才正式使用「半句簿」的名號,半句,跟俚語「話不投機半句多」無關,純粹是筆記簿裡有太多靈感閃現的零碎殘句,字字句句緊貼生活的喜怒哀樂,並且記載著個人對鄒族文化的關懷和複雜感情,至於半句簿為何成為我生命中無法磨滅的記憶體,必須從一段緣起緣滅的感情路說起。

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爆發舉世震驚的天安門事件,街頭巷尾輿論譁然,我卻在民歌餐廳的吧檯忙裡偷閒,調酒兼調情,色瞇瞇看著吧檯旋轉椅上巧笑倩兮的漂亮女孩,教她調雞尾酒,陪她說話,言語曖曖昧昧,魂魄都被她勾去了,一段漫長又摸不著頭緒的感情糾葛就此漸漸攪亂生活節奏,豔遇變魘遇,剪不斷,理還亂,我的人生波瀾也從那一年蕩漾開來,感情和工作起起落落,生活一團亂,谷底再谷底,狼狽落魄的日子,靈感泉湧豐沛,而且相當灰澀,半句簿裡曾經用「走過地獄的人生」和「沒有鑰匙的男人」去形容這一段黑暗人生,在幾次煎熬的關頭上,曾經萌生自殺的念頭,想一了百了,這些經歷改變了許多事情,也改變對生死、愛情、友情和親情的詮釋,接下來的日子,在外頭工作還是工作,用忙碌麻痺自己,不再隨興交際應酬,私底下彷彿活在自己的半句簿裡,漫遊在閱讀、寫作、音樂、和網路世界裡,正面看是自得其樂,以大隱隱於市的心態去面對接踵而來的風風雨雨,為自己卑微的夢想伺機而動,反過來看,嘻笑瘋癲的外在舉止,多少是為了掩藏陰鬱的內心世界,嘻笑過日子雖然輕浮滑稽,倒是可以自娛娛人,與其愁眉苦臉過生活,不如變身勞萊與哈台,搞笑自己和消遣這個世界,於是半句簿開始模仿《老殘遊記》笑談撰寫所見所聞,以極短篇的形式,宣洩鬱悶於字裡行間,同時剪輯各種笑話和漫畫,顯現自己尋求心靈喜悅的渴望和努力,瘋瘋癲癲的樂在其中,滿紙荒唐事,笑看人間事,九○年代的半句簿就是這樣的風格,時光晃蕩就是十年,到底文字功夫淺薄,難以揣摩前輩諷刺人間病態的灑脫,只能循著老路子繼續抄寫詩詞消磨孤單時光,也放棄孜孜矻矻又斷斷續續的文學創作。

人生路走到現在,半句簿陪伴我走過三十年起伏飄蕩歲月,文字這玩意兒,無論閱讀書寫何種語言,對某些人似乎散發著魔法的吸引力,從書法描摩到遣字造句,中國象形文字的魅力非常耐人玩味,半句簿裡的文字,嚴格來說,並非純粹文學創作,文字遊戲的成份居多,謄寫修改唐詩宋詞及現代詩,消磨孤寂沉悶的私密時空,寫寫改改,宛如欣賞古董珍寶,把玩凝視當下,偶爾會蹦出幾行靈感文藻,剽取古人前輩的風采牙慧,半句一句的潤飾增刪,湊合湊合也算是一篇作品,讀寫之中,竟然也能貫通種種心靈困頓和生命課題。

握筆桿或敲鍵盤,兩種寫作方式兩種樂趣,握筆書寫的樂趣在於隨興隨意,字由心生,心情好,筆跡瀟灑滑溜,心情悶,下筆沉重呆滯,重讀半句簿,從字跡形貌大約可以窺知當時心情好壞,像上癮似的,一支筆一本簿子,迷戀著握筆書寫的奔放隨意,並且排斥鍵盤輸入的寫作方式,這樣的書寫習慣延緩了進入網路世界的契機,套句演化論「適者生存」的核心理論,世界屬於那些隨機應變的物種,不適者終將被淘汰,從握筆桿到敲鍵盤的轉換過程,可以說是半句簿的小小進化,雖然晚了一點,最終還是搭上駛向知識寶庫的極速列車。鍵盤寫作始於九○年代中期,當時因為南來北往的工作型態,隨身攜帶的筆記型電腦只能當作文件建檔的筆記簿使用,新舊半句簿同時慢慢銜接轉化,間接淡化保存早期半句簿的念頭,加上住居東遷西搬,龐雜的半句簿成了沉重累贅,經常在有意無意之間丟棄或佚失,最後所剩無幾。

無線網路的普及,讓許多四處穿梭奔走的人們可以隨時隨地上網漫遊,加速搜尋資訊效率,一台電腦勝過幾十座圖書館,要什麼有什麼。跨越千禧年的半句簿,經過不斷嘗試調整,終於蛻變出另一種風貌,主題變了,格局變了,講究深度和角度,不再隨興隨意,也不想譁眾取寵,只想盡心盡力經營心愛的半句簿,分享自己的生命甘苦。變身部落格之前,半句簿已經定調為廣義的自傳形態,以點線面的形式延伸舖張,站在圓心省思自己的生活態度,進而關懷台灣鄉土,用瘖啞微弱的聲音議論世間是是非非,冀望能塑造出個人風格濃烈的部落格,藉由溫潤多樣的文字和音樂去點綴寂寞冷颼的人生風景,為自己為鄒族為周遭的人們記錄悲歡離合,盡力留住歪歪斜斜卻刻骨銘心的生活足跡。

往者已矣,來者可追,對半句簿和喜愛閱讀歷史的人而言,這句話只說對了一半,因為現今的世界快速變動,人們需要踏實的生活,也需要歷史養分,《歸去來兮辭》裡的陶淵明,反映了中國文人懷才不遇的遁世心態,以酒醉以迷濛的山水療養傷痕累累的身心,「舟遙遙以輕揚,風飄飄而吹衣」,瀟灑是瀟灑,但是太消極了,回溯往者,借鏡來者,這樣的生活態度比較適合現代人,穿過風風雨雨,笑談風風雨雨,應該是半句簿未來努力的方向,部落格發表第一篇作品的那一刻,正是新舊半句簿的分水嶺,期盼往者和來者都能兼顧,懷著寫自傳的心情一路寫下去。



2010-02-18

● 達爾文姓什麼?



寫下《達爾文花園》之後,心裡總是流竄某種不吐不快的思緒,主軸倒是跟達爾文的演化論無關,而是起因於一個腦筋急轉彎的無聊遊戲,一群玩瘋唱累了又不願散場的房地產同事,輪流以人名玩腦筋急轉彎,古今名流政要被一群酒醉客嘲弄戲謔,胡瓜,林志玲,陳水扁,馬英九,李敖,馬克思,愛因斯坦等等,發問的花樣千奇百怪,答案也是天馬行空,狂歡的夜晚沒有禁忌,越誇張變態的問答,越能引起同事的鼓掌共鳴,大夥開懷嬉笑到凌晨時分,其中有二個問答讓我從亢奮狀態突然沉悶下來,藉故離席外出散散心,悶著頭往回家的路上走去。「達爾文姓什麼?」腦筋急轉彎的答案是「猴死囝仔 ‧達爾文」。


讀過《達爾文花園》的讀者,就會知道達爾文在我心目中的崇高地位,他是我一生的偶像,地位凌駕於眾多思想巨擘,縱然無緣踏入達爾文深奧奇妙的學術殿堂,半輩子只是在紅塵中汲汲營營,為三餐辛苦工作,然而演化論始終是自己一貫的信念基礎,不論是順勢或逆境,它們時時牽引著心理思維及生活態度,為了達爾文,弱冠之年毅然離棄了上帝和教會,傷透父母的心,也同時邁出繽紛多樣的求知旅途,一路以演化論的思維去拓展知識領域,雖然用心偏執,但是達爾文思想影響我一生甚鉅。既然是一生仰望的精神導師,怎麼能任人譏諷戲謔呢,當時又不能小題大作,壞了歡樂時光,畢竟在聚餐狂歡的場合,說話顛倒放肆也無可厚非,照理不必太在意,貶損達爾文只是當時心情沉悶的原因之一,火上加油的事情還在後頭,當時跟我交往的女同事大概是玩瘋了,連我請她保密的鄒族小名也拿來消遣,讓我感覺羞辱難堪,三個月的戀情為了這件事戛然而止,自己也體認到名字和綽號對一個人的象徵意義是不容污衊嘲諷,人和人之間,族群和族群之間,尊重要從名字開始。

查爾斯‧羅伯特‧達爾文(Charles Robert Darwin),這是台灣目前慣用的中文譯名,偶爾讀到不同的譯名,多半無礙於閱讀和理解,「猴死囝仔 ‧達爾文」,胡鬧又雙關的稱呼,表示問答雙方並非演化論白癡,我在意的不是英文名字 first name 或 last name 的正確用法,而是態度問題,包括我自己,何曾認真考慮這種看似無傷大雅的玩笑話,在某些時刻和情境之下,往往很傷人,甚至在當事人心中留下陰影。每一個人一輩子總會有幾個不同的綽號和外號,有些溫馨親切,有些戲謔調侃,惡意侮辱的綽號也不在少數,人和人之間的親疏關係,由彼此的稱呼可見端倪,一對夫妻從相識相戀到結婚生子,幸福甜蜜與否,聽他們的叫喚聲便知一二,要是哈尼來哈尼去,叫旁人羨慕得起雞皮疙瘩,這樣的夫妻比較能廝守到白頭,若直呼對方的名姓,豬頭來豬頭去,哀哉,就算為了孩子暫時隱忍,勞燕分飛的時日其實已經不遠了。

「達爾文姓什麼?」猴死囝仔?哈尼?豬頭?

想想那位發問的同事,或許看過漫畫家筆下的達爾文,一身猴兒的神態,坐在書桌前思索書寫,以演化論之父的身份來看,嘲諷之中,頗能抓住達爾文在世人心目中的兩極評價,漫畫如此,姓名綽號也是如此,取得妙,怎麼叫都親切悅耳,而且拉近彼此感情,嘲諷的綽號或惡意的稱呼,叫喚應答的聲調和表情,馬上會暴露出個人的修養內涵。多年前和一位同鄉共事,他脾氣暴躁易怒,開口笨蛋白癡豬頭,閉口則擺出一副臭臉,得罪許多人,業績也是全單位墊底的丟臉數字,某天他母親來訪,劈頭就問:「我那個笨蛋兒子死到哪裡去了」面對突如其來的惡聲惡語,我愣住了,等回了神,只聽見老婦人往辦公室大喊:「賴豬頭,出來 !」大夥也愣住了,在驚愕中目送氣急敗壞的老婦人出門,真是丟臉丟到美利堅合眾國 ( 註:很遙遠的異鄉 ),沒多久,同鄉因為辱罵重要客戶被開除離職,離開他半年期間的第四個工作,臨走前還咒罵主管:「王八蛋,下地獄去吧」,孟母三遷是為了給孩子良好的學習環境,同鄉一家人十幾年來何止三遷四移,東搬西遷卻始終無法和鄰居和睦相處,事情歸根究底,上樑不正下樑歪,因為一家人經常罵別人豬頭白癡笨蛋。

家庭之外,傳播媒體是影響個人生活態度和價值觀的重要因素,網際網路無國界無疆域的資訊,影響力更是舖天蓋地,這樣的傳播形態,到底是甘霖還是惡雨,仍然是個未知數。早年認識一位年輕爸爸,他們在家只收看 Discovery 這種類型的電視節目,當時很不以為然,認為這樣會剝奪孩子多元學習的機會,不利心智健全的成長,後來的發展證明年輕爸爸的生活方式是值得學習的好榜樣,最近再度造訪,他們還是一樣收看類似的節目,只是多了體育和西洋電影頻道,看他們一家四口一如往常和樂融融,言談之間聽不到半句髒話,笑言笑語迴響屋裡屋外,二個孩子成年了,酷愛泥塑捏陶,進退應對十分得體,分別進入研究所攻讀碩士,我跟已經是中年的爸爸笑說:「我也想生一對愛看 Discovery 的兒子和女兒」,實際上,這幾年已經跟隨他們的腳步,篩選收看閱讀的節目和資訊,彌補少年以來的閱讀缺憾,重讀也好,嚐鮮也好,現在寧願當娛樂白癡,也不想把寶貴時光耗費在八卦等於收視率的電視節目及雜誌書刊。

「達爾文姓什麼?」八卦?Discovery?白癡?

現今台灣不同族群的相處還算和睦融洽,尖銳的對立幾乎不存在了,但是依然欠缺尊重和互信,族群關係相對於人際關係的溝通經營,不僅在層次和實踐上難度較高,更能顯示一個社會的文化包容和文明高度,台灣的政治人物向來給人一種聰明狡猾但智慧不足的形象,道德氣魄也是節節敗落,簡直成了政治小丑。政客喜歡操弄族群,應該是台灣族群關係無法提升的罪魁禍首,用悲情製造怨恨,一粒芝麻變成肉包子,肉包子變成臭大便,語言暴力充斥傳播媒體及社會角落,成為民主選舉選賢與能的極大反諷。最近國家地理頻道陸續播出「二次大戰啟示錄」,這一部記錄片給我什麼樣的啟示呢,那就是「仇恨和野心是一切戰火漫延的火種」,希特勒煽動的腥風血雨,橫死遍野還不足以形容當時的慘烈,試著想像七千二百萬具屍體散落大地是何種恐怖的景象,應該可以堆成一座慘不忍睹的人肉高山,而且血流成河,那些殘酷悲慘的戰爭似乎離我們很遙遠,其實牠們一直在我們的四周窺視著,並且伺機蠢動,看了六段啟示錄,見識到政客操縱種族仇恨的卑鄙行徑,七千二百萬個生命就這麼枉死曝曬於人間大地,悲啊,慘啊,同時也看見台灣政客有樣學樣的小丑伎倆,利用傳媒和群眾撩撥族群衝突的火苗,只為了滿足自己的政治私慾,「達爾文姓什麼?」番仔?芋仔?台巴子?阿凸仔?LP?長期以來,台灣社會放縱政治人物和政論名嘴賣弄一些針鋒相對的歧視語言,多數人因為事不關己,抱著看戲看笑話的心態,讓一些政治小丑演得更起勁,沉默形同默許,食髓知味的政客名嘴則變本加厲,胡言亂語也能左右逢源,得了便宜還賣怪,心態醜惡齷齪,台灣文化被這樣的政客和這樣的傳媒掌控主導,只會變得更粗魯更媚俗。

「達爾文姓什麼?」

請大家一起來思考這些問題和現象。

2010-01-13

● 夢田的尾聲




左腳右腳相距不只一千里
走上去走下來走上去
走下來走上去走下來
清晨黃昏相隔不只一千年

蟬嘶滑過琴弦滑過耳根滑過耳邊風

他說
吾乃法海禪師是也

想問
空,這個字

他說
當時斷橋相會,如夢如幻如真
空,這個字

想問
左腳右腳相距不只一千里
眾生在夢田的這端放聲慟哭
唱了又唱
唱了又唱
清唱許仙老朽空心的空想
空,這個字

他說
菩提落髮三千剪亂了西湖秋天的風景
娘子書寫著生生世世世世生生的偈
娘子還把生生世世世世生生惦記著
空,這個字

想問
清晨黃昏相隔不只一千年
眾生在夢田那端低聲歎息
唱了又唱
唱了又唱
唱了又唱
空,這個字

蟬嘶滑過琴弦拉高拉長了夢田的尾聲

他說
空,這個字




‧‧‧‧‧‧‧‧‧‧‧‧‧‧‧‧‧‧‧‧‧‧

2010-01-10

● 安息日街景




大吵一頓,嫂子再度回娘家玩擲骰子

那歌聲,那野狗,那流浪的雲,構成教堂風景
雜貨店賣酒賣檳榔,今天是肉體的安息日
隔一條街,地獄在這邊,天堂在那邊
老闆問我天堂沒有酒沒有檳榔怎麼過日子

老莊笑了笑,買了一包長壽

公狗母狗交配的下午,熱啊
眾目睽睽的豔陽天,貓兒獨自坐禪養心
父親瞄我一眼的眼神彷彿神明的眼神
老闆問我天堂有沒有公狗母狗交配

小叔叔會心笑笑,走進來買老闆娘媚眼

處男右邊坐,低音唱,處女左邊坐,高音唱
隔一條街,這邊賣八卦,那邊買靈魂
方圓十公里迴響著高低淫蕩合唱聲
老闆問我天堂有沒有處男處女

二十二塊米酒,十八塊花生

隔壁阿姨傍晚買醉,醉眼看人間
醉了上天堂,醒了下地獄
酒錢三百八十幾塊,欠著
睡個覺,值千金
老闆問我天堂春宵值多少錢

那床單,那煙屁股,那偷窺者,構成姦淫鐵證
隔壁阿姨哭訴冤情,清唱的獨白
開頭吟唱聖歌,最後一首翻唱英文歌
老闆問我天堂講台灣話還是美國話

哈──利路亞,哈──利路亞
天使般嗓音,我曾暗戀著她天使般笑靨
八個孩子的胖媽媽,擠不進天堂窄巷窄門
雜貨店要打烊了,安息日算帳時間到了
老闆問我天堂可不可以離婚再婚

神槍手,九十七塊,欠帳
老孟,借款二千塊付註冊費 ( 四個安息日還清 )
利息,二百塊,換三隻雞
進貨,九百二十六塊
紅包,六百塊
老闆問我天堂紅包要包多少錢

大叔叔爛醉,罵他的媽媽的媽媽的馬罵馬


2010-01-09

● 半山腰的楓樹的顏色的變化





四十年前漫步在半山腰的拉拉吾雅聚落,舉目往上往下往左往右看,濃蔭杉木林和幽幽綠竹林綿延山谷野地,豔麗野花四處攀枝爭豔,梅樹和桃樹,油桐樹和山櫻花,杜鵑花和聖誕紅,還有不知名的喬木和灌木,高大或低矮,路邊或屋舍周圍,整個拉拉吾雅聚落,處處花草處處綠意,寧靜山村躺臥半山腰,享受山風拂面的悠然自在。拉吾雅是鄒族語的楓樹,拉拉吾雅就是楓樹林,拉拉吾雅就是現在的樂野村,因楓樹林得名,聚落卻看不見楓樹,沒有拉吾雅的拉拉吾雅,沒有楓樹的楓樹林,豈不怪哉。

透過「Google 地球」衛星空照圖像,鍵入「阿里山鄉樂野村」七個字,立刻進入一趟極速時空遠遊,不必爬山涉水,不需舟車勞頓,彈指之間來到了拉拉吾雅聚落上空,享受凌空神遊的大自然旅程,雖然不是即時影像,也無法親身飄浮落地去遊走,只能遠觀熟悉的地形地貌,自遠漸近,拉近拉遠,清晰或模糊,山巔,山腰,山腳,山溪,茶園,田埂,街道,屋舍,這邊,那邊,這裡,那裡,眼睛底下盡是一些經常往來出入的老地方,尤其是自己成長居住半輩子的木造二層樓老家,那兒是這趟旅程預定的焦點風景,短暫模糊的高空凝望,竟然也似近鄉情怯的焦心期待,期待緩緩現出泛白屋舍和四周顏色深淺不同的地貌。

一千多公尺的俯視距離,影像越靠近越模糊,然而憑藉著少許的想像力,想像誰在煮飯燒菜,誰在茶園田野忙碌幹活,誰在仰頭祈禱上帝,誰和誰喝酒打屁,乍現又幻影,靠近又遙遠,衛星空照影像真真假假,對一個旅居異鄉的遊子,多少還是可以舒緩一些些思鄉的苦悶。

鳥瞰廣袤的阿里山山脈,二百五十多公里狹長微彎的地形,山村聚落斑斑點點散佈山巔山腳,溪河順著山勢曲折繞行,繞著山村繞著山麓,拉拉吾雅位在山脈中段的半山腰,聚落地處山坡台地之間,方圓二公里的空照影像,茶園密集環繞著拉拉吾雅,大小公路向四方蜿蜒而去,往東往上有阿里山森林觀光區,往下行駛通向達邦村,西側有梅山鄉和竹崎鄉和番路鄉,東南端迤邐著曾文溪和幾條支流,這幾條溪河將原始的拉拉吾雅分割成幾個小區塊小聚落,小聚落傍河而居,捕魚,撈蝦,抓蟹,戲水,洗衣,引水,大人小孩的生活跟溪河密密相繫,日子在河水和河水之間日升日落。

現今的溪河和早期的溪河,生態風貌變化極大,經過數十年的開拓墾荒,兩側山坡地崩塌裸露,濃蔭不見了,魚蝦也日漸稀少,原始的生活風景傷痕累累,楓樹對於拉拉吾雅,象徵意義大於實質意義,河流卻滋養豐饒岸邊無數世代的鄒族居民,而且保留了拉拉吾雅部份原始的山林風貌,後來才發現許多溪河仍然散落殘存或叢生密集的楓樹,讓人可以證實並且想像早期拉拉吾雅楓樹林的美麗樣貌。

鄒族部落的地名大多以植物林木特徵或地形地貌取名,河水澎湃湍急的地方叫「河流巨大」,芒草叢生的野地當然取名「芒草」,陰暗之處直接稱作「黑暗」,遍地山芋的山坳是「山芋叢」,村落下方就叫做「下方」,經過數十年時空變遷,有些地名跟著變換易名,而且以音譯居多,「芒草」改成「米洋」,「山芋叢」變名「悠悠湖」,但是有部分地名改換過程一波三折,各方人馬堅持己見互不相讓,造成許多混淆不便。因應環境朝代的更替,更換地名並非壞事,只要在改弦易轍的過程中能盡量攝取傳統原味,讓新地名可以融合新舊年代的文化內涵,如同地層一層一層堆疊上來,讓後人的追溯有跡可尋,知道自己的根源在何時在何處萌芽。

早期的拉拉吾雅只是一個小小聚落,範圍大約是現今樂野國小和天主教堂左右兩邊的二三十戶住家,隨著周遭部落頻繁的接觸交流,拉拉吾雅指涉的範圍逐漸擴大,最後橫跨曾文溪兩兩側綠色山巒,涵蓋現今樂野村行政區域,拉拉吾雅就是樂野村,樂野村就是拉拉吾雅,這些變遷看似自然而然,其實蘊涵著世界大歷史和山村小歷史的糾纏互動,一百多年以來,眼看大歷史樓起樓塌,勝者來,敗寇去,小聚落跟著變變變,原始的拉拉吾雅,滿清的拉拉吾雅,日據時代的拉拉吾雅,台灣光復的拉拉吾雅,戒嚴時期的拉拉吾雅,網路時代的拉拉吾雅,變化有漸進有跳躍,居民的衣裳打扮,房屋的造型構築,街道的改觀換面,反映了大歷史每一個年代的風情面貌。

每當世界讓我們眼花撩亂之際,自己的語言文化卻慢慢分解逸失於世代的更替,漢人姓氏也混亂了幾百年來的氏族血脈,這幾乎是所有少數族群共同的悲哀,如何面對應對,考驗每個族群的智慧和勇氣,小歷史面對大歷史巨輪滾動,雖然卑微又悲情,甚至被外人嘲弄污衊,但是小歷史血濃於水的宗族感情,讓每一個族人一生大小事情牽牽繫繫。

小聚落小紛爭,小歷史小新聞,誰家種什麼蔬果,誰家宰殺雞鴨,誰獵到山豬山鹿,哪裡有好酒好料,誰家的小孩尿床,誰和誰眉來眼去,誰去當兵或退伍回來,誰有病痛或不幸去世,小歷史的生離死別令人分外感同身受,苦難的聚落居民藉助宗教信仰撫慰脆弱無助的心靈,仰望上帝的愛和啟示,天主教,長老教,真耶穌教,三個基督教派各自引領信徒去頌讚同一位天父,期盼同一個美好天堂,其中真耶穌教不抽煙不喝酒的教義對鄒族的影響相當深遠,幾位父老信徒的人生經歷就是最好的例子,經過宗教的薰陶,酒徒變成信徒,粗暴莽夫蛻變為謙謙君子,生活嚴謹自律,耕作勤奮踏實,以無神論者的眼光來看,好的教義和好的薰陶,比嚴刑峻罰更能教化鄒族子民,民風向上向善令人非常感動佩服。

三個基督教派鼎足而立又和諧相處,基督的愛和啟示,帶給拉拉吾雅祥和溫馨的氣息,若偶有吵鬧喧譁,那是酒過三巡的亢奮熱絡和孩童快樂的嬉笑,狗兒的吠聲是早期拉拉吾雅最常聽見的噪音,越靠近現代,純淨天籟慢慢消聲匿跡,噪音越來越多樣化。點亮村落第一盞燈泡的那一夜,幾十雙眼睛跟著亮起來,電來了,白晝夜晚的生活也變得多采多姿,第一台黑白電視和第一輛機車都曾經在村落裡騷動風光一陣子,小聚落變大聚落,越靠近文明,煩惱的事情越多。

初冬季節,從阿里山森林觀光區遠眺大塔山半山腰,陡峭山壁下可見楓紅點染墨綠色的檜木林,這邊紅一堆,那邊紅一叢,森林風景如詩如畫。最近再度上山閒遊散心,視線無意間掃過大塔山,雖然是寒冬季節,深色山巒上上下下卻不見記憶中的橙紅色楓樹群,年少時曾經徒步深入楓樹所在的險崖陡坡,當時大塔山頂端飄下皚皚瑞雪,但是檜木林和楓樹底下感覺不到冬天的寒意,大夥遊走嬉鬧其間,撿拾一片片泛紅微綠的楓葉,想要當成青春初戀的愛的紀念物。

同樣是阿里山地區的拉吾雅,大塔山半山腰的楓葉會轉紅,拉拉吾雅的楓葉黃而不紅,起初不得其解,直到最近才瞭解楓葉紅不紅跟楓樹品種和海拔高度有密切的關係,經過多方勘察比對,從互生枝葉和帶刺球形蒴果判斷,拉拉吾雅的拉吾雅,實際上是屬於金縷梅科的楓香,楓樹和楓香在鄒族早期詞彙裡有各自不同的名稱,到了現代都叫做「拉吾雅」,為了文字敘述流暢,這篇文章沒有嚴格區分楓樹和楓香,只是順著鄒族現代語彙書寫敘說。從各地林木生態資訊來看,楓香應該會轉黃轉紅,為何拉拉吾雅的楓香不會轉紅,應該是海拔偏低的原因吧,是否如此,有待探究,也請各方人士提供寶貴見解。

楓紅紅染大自然的魅力深受世人迷戀,文人墨客借楓詠嘆,動人心弦的作品比比皆是,唐朝杜牧的「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深處有人家。停事坐看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還有杜甫的「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杜牧寫山行閒情,杜甫寫夢李白,寫楓寫到楓情極致,人們喜愛楓樹,緣自楓樹因應季節更迭去變換葉子顏色,綠葉轉黃葉,黃到後來變成紅,紅到人們心坎裡面,紅到千古文章的字裡行間。

若能細心觀賞楓葉變色過程,不但自然知識能增添一分,也可以感受時序遞嬗漸進的詩情畫意,楓葉的顏色變化相對於萬古不變的綠樹綠葉,變色楓樹林總是讓人驚豔讚賞,可惜拉拉吾雅殘存的拉吾雅,只會由綠轉黃,從來不見紅過,到了歲暮寒冬,枯黃的楓葉隨風落地,山坡上剩下裸體呆滯的樹身佇立原地,孤單忍受冬天寒霜,換個角度來看,那灰瑟冷清的景象呈現的淒涼美,不也是人們沉思冥想喜好的浪漫背景。

阿里山許多區域都有楓樹林聚落,鄉境南端從茶山村到山美村,東邊的達邦村和里佳村,都可以發現楓樹的蹤影,甚至楓樹比拉拉吾雅密集廣闊,拉拉吾雅沒有拉吾雅,實在是很諷刺的怪現象,因此數年前有心人開始在村落四周種植不同品種的楓樹,起初小小的樹身掩藏草木之間,楓葉變黃變紅還看不出端倪,最近長高長大了,綠的綠,黃的黃,紅的紅,雖然感覺蕭瑟單薄,卻隱約可見新楓樹林聚落的雛形,只要一個接一個有心人種下屬於自己的那一棵楓樹,管它是什麼科什麼品種,也不管它是楓樹還是楓香,種下去就是了,拉拉吾雅的楓樹林總有變黃變紅變美麗的一天,如此才能換回拉拉吾雅真真實實的楓樹林美名。

說到拉拉吾雅的人文典故,不能遺漏北鄰的石棹和奮起湖,這兩個地方同屬竹崎鄉中和村,石棹和拉拉吾雅部落上下相望約一公里,若一方大聲呼喚某某人,另一方還可以清楚聽見山谷迴響,對方行走移動的人影,白天也能辨認七八分,兩地已經是相依相連的生活圈,大家聚會串門子是一夥,種茶製茶也是一夥,人文界線早已模糊不清,連一棵楓樹的歸屬也是模稜兩可,造成小小的紛爭,怎麼說呢,因為那一棵楓樹生長活命的土丘,正巧位在石卓和拉拉吾雅的地界上,為了歸屬問題,小時候和石棹一位小哥哥吵架結怨,並且遭到圍毆,事後返回土丘楓樹底下仔細察看,終於證實樹根是由拉拉吾雅的泥土冒出來,和地界有二個腳丫子的距離,但是樹幹和枝葉傾斜歪向石棹那一邊,如此一來,半棵屬於拉拉吾雅,半棵屬於石棹,面對那樣的尷尬,一個人呆呆的望著樹梢,只能仰天歎息,被揍被圍毆也只有自認倒楣。現在呢,地界依舊,楓樹不見了,樹根冒出的地方被青苔雜草湮沒披覆,到底是何時何人將楓樹砍倒,還是強風吹倒,至今依然是個問號。

石棹再往北走,拐幾個彎路,天氣晴朗時可以瞥見十公里外煙煙緲渺的奮起湖,路途穿越不見邊緣的竹林和杉木林,半小時的車程有如前往桃花源訪古尋幽的路上,左彎右彎又霧靄,上看下看又綠蔭,忽暗忽明又藍天,迎面撲鼻的冷空氣灌進胸腔肺腑,山的氣息感覺好舒爽好乾淨,奮起湖之美,遠眺近看都很迷人,蒼翠蓊鬱的阿里山森林鐵路從奮起湖濃密柳杉林開始呈現了不一樣的山影山色。

台灣各地現在流行踏訪古道老街,尋找並且感受古意古味,這是好事,能藉由旅行去體驗早期或更早期的生活場景,奮起湖老街的巷巷弄弄,幾十年來變化不多,如今古意古味依舊,多了一些生意花樣罷了。

早期或更早期的拉拉吾雅居民,日用品多半依賴聚落的二間小雜貨舖,大型農耕器具和電器則下山到嘉義市採購,奮起湖的地理位置和拉拉吾雅比較接近,同樣是居民經常前往購物的地方,來回徒步二十多公里,也許就為了理個頭髮或買幾樣雜貨,半天一天就這樣度過了,孩子們心裡想的是糖果糕餅,懷中有了幾支棒棒糖,或腳踏新鞋子,路途再遙遠,走起路來會快樂得不得了。阿里山公路開通之前,附近村落居民搭火車上山下山,奮起湖是重要轉運站,身為奮起湖老街道道地地的老客人,環顧四周風景的眼光跟遠方來客不太一樣,走著走著,總是想尋覓童年歲月逛街購物的蛛絲馬跡,看看小吃店和五金店還在不在,想看看車站月台變成什麼樣的光景,左顧右看,看見右上方冒出咖啡屋和觀景台,走著走著,發覺天主教堂的樣子變了,清幽溫馨依舊,變的是新房舍和新圍牆。

聖誕節快到了,二十一世紀的聖誕鈴聲是否跟二十世紀一般熱熱鬧鬧,或許是,或許不是,轉了一圈再走回頭,原來的礫石路變成觀光步道,踏著童顏老去的腳步,偶爾回首來時路,看見了奮起湖有所不變有所變的山村韌性,拉拉吾雅的變和不變,應該也到了關鍵時刻,走著走著,爬坡再爬坡,拐一個彎,又爬上火車站前方的商店老街來回走一遍,突然想理個頭髮,想重溫童年光頭的簡樸模樣,動念探問之間,聽說那間理髮店歇業了,走來走去,看來看去,屬於我的奮起湖老街似乎越來越遠了。

現今的拉拉吾雅,人文風土的變化比奮起湖更明顯更躍進,其中有政治和歷史的背景,阿里山公路的開通也是關鍵因素,彷彿開啟了一扇門窗,讓拉拉吾雅加速連結社會變化的脈動,寧靜無華的山村開始妝扮抹粉,買了電視上了網路,跟花花世界越靠越近,正面負面的影響伴隨而來,農耕型態由自給自足導向農產商品化,開發資金的湧入和部落人口的流出同時發生,邁向文明的代價是什麼,是正面是負面,是深是淺,一時也難以遽下論斷。

歷史軸線並非直線前進,過程經常反諷又曲折迂迴,拉拉吾雅因楓樹林得名,卻看不見楓樹,奇怪的現象,奇怪的景觀,這樣的疑惑從小到大始終存在心裡面,也曾經向村中長老探詢原因,答案總是含糊不明,或偏頗武斷,一味指責日本人於佔領時期的砍伐濫墾,日後才慢慢瞭解楓樹消失的真相和歷史線索,若仔細搜尋聚落周邊山坡台地,還是可以找到零落孤單的楓樹,既以楓樹林得名,縱然聚落附近有十幾棵楓樹點綴其間,到底還是辜負了楓樹林的美名。

想像中,原始的拉拉吾雅應該是滿山遍野的拉吾雅,大人小孩走過楓樹林,出出入入踩踏著滿地的楓葉,聚首其間,工作其間,遊戲其間,層層楓林層層楓紅,山水畫的意境也不過如此,然而楓樹卻莫名其妙的消失了,拉拉吾雅沒有拉吾雅,太奇怪了。

奮起湖老街的風情能延續至今,關鍵因素絕非那古味古香的鐵路便當,也不是那一列乘風懷舊的阿里山火車,而是束縛當地居民數十年的土地問題,因為土地屬於國有林班地,林班地緊縮居民生活空間,法令法規多如牛毛,砍一棵樹,蓋一間房子,挖一條小路,都要看林務局和相關單位的臉色,土地開發受到層層限制,造成許多不便和民怨,如今部份土地解編,意味著奮起湖老街新生命新風貌的誕生,有人贊同,有人反對,潘多拉的盒子即將打開,是好是壞,只有老天知道。

相對於奮起湖的層層限制,拉拉吾雅的土地開發自由自在多了,早期的居民可以在法令容許的範圍或灰色地帶燒墾種植,砍一棵樹,蓋一間房子,挖一條小路,隨自己的意就行了,林木一棵一棵砍倒,竹林一片一片斬除,青山綠水一塊一塊變了顏色,鄉愿讓政客政治綁架強姦大自然,生態議題往往變成畸形的政治訴求,楓樹林為何消失不見,跟這些現象脫不了關係,拉拉吾雅可以沒有拉吾雅,卻不能沒有面對大歷史的勇氣和智慧,尋訪或營造香格里拉需要百年智慧,百年後的奮起湖,能否蒼翠更蒼翠,百年後的拉拉吾雅,能否楓紅更楓紅,若能如此,就是百年智慧。



2010-01-07

● 今夜想寫一首豔詩




路過今夜長安城外
尋訪一生行走水面的月光
踏著老殘五十歲雙腳印
問路問到
黃河水畔詠嘆的將進酒
怎麼踏錯赴京走馬看花的古道

今夜沽酒買醉吧
古道上有古松有古廟有古燈有古書
自己應該就是一生夢遊江湖的郎中
怎麼現身滿清末年的峨嵋山下

今夜想寫一首豔詩
路過了三更半夜的夢鄉
一起煮茶,一起聞香
回頭,夢鄉的天亮
回頭,夢鄉的天暗
月光滿身酒氣的長安城外
還有那一段蛇行江湖的草書
如瘋如癡的狂野身段
如同神明

另外一個郎中說,妙啊
另外一個郎中說,玄啊

路過今夜終南山下
捕捉一生遊走天涯的風聲
牽著老殘五十歲手掌心
問路問到
長江江頭送客的琵琶行
怎麼順手將五千年的城門推開

五個孩子和五隻老母雞
一個在上,一隻在右
一個在左,一隻在西
一個在東,一隻在下
陪著月光躺臥滾滾長江江頭

另外一個茶客說,慘啊
另外一個茶客說,悲啊

像青樓門前慘死的黑衣屍體
月光隨手寫下河面上幾行草書
鮮血淋漓的那一張張面目
每一個字輕聲讀起來
像七月半河面上漂泊的鬼臉

從頭到腳,從腳到頭
曾經遭受酷刑的悽慘下場
每一行字輕聲讀起來
殘留著太監謎樣的一生際遇

另外一個書生說,苦啊
另外一個書生說,痛啊

聽說,一生遊走天涯的風聲
牽著老殘五十歲手掌心
路過今夜終南山下
怎麼遁入月下花間的獨酌

聽說,一生行走水面的月光
踏著老殘五十歲雙腳印
路過今夜長安城外
怎麼葬身決堤狂瀉的黃河

像老殘舉頭抓下三更半夜微弱
殘破的月光,閨女十七八歲
深情吟唱的古調,感覺她
踏浪而來又踏浪而去

像情郎十七八歲寫下一首
豔詩,微弱聲音的十七八歲
怎麼來自河面上破碎的月光

今夜想寫一首豔詩
古書裡有古燈有古廟有古松有古道

今夜沽酒買醉吧
像老殘腳踏著月光的雙腳印
問路問到
蓬萊仙山傳唱的長恨歌
怎麼獨自走入滿清亡滅的前夕

月光踏浪而來又踏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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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1-05

● 達爾文花園





讀完《物種起源》那一刻起,一波漣漪開始蕩漾,當時十六七歲吧,似懂非懂,文字圖表洋洋灑灑寫滿七本筆記簿,歷經歲月淘洗,黑髮日漸斑白,至今對演化論還是似懂非懂,手邊僅存的一本筆記簿,早已泛黃脫頁,重讀密密麻麻的筆記,相當佩服年少時的用心用力,註解一條又一條,儼然論述草稿,匠氣十足。數種版本傳記反覆讀了八九個月,瘋迷到廢寢忘食,模仿達爾文,論辯達爾文,課堂上,寢室裡,圖書館,火車上,生活充滿了達爾文,一心想探究演化論櫥窗裡繽紛奇異的生物世界,傳記成為進入各種知識領域的敲門磚,達爾文傳記是第一本自購傳記,閱讀筆記有張自畫像,標題是「猩猩的子孫」,底下一段紅色文字:「達爾文誕生,上帝快死了」。

為了達爾文,十九歲背離上帝,拒絕上教堂,因為離經叛道,父母幾度絕食跪禱,平日嚴厲的父親更是低聲下氣,求我回心轉意,畢竟年少的心靈已經深深迷戀達爾文,父母親情的呼喚終究徒勞無功。

遇見達爾文之前,早就厭煩日復一日的宗教生活作息,彷彿繩索綑綁快活率性的年少生活,感覺要窒息了,晨禱,讀經,晚間禮拜,安息日,祈求聖靈,聖歌頌唱,宗教魅影無處不在,直到離家出外求學,如脫韁野馬雀躍狂奔,胡亂吸取自由的空氣,演化論散發的氣味,觸動潛意識叛逆傳統的騷動因子,寒暑假返鄉上教堂參加禮拜,祈禱時會輕聲咒罵上帝,找聖經的漏洞矛盾,打瞌睡,遲到早退,拒絕安息日聚會,鬼靈精開始造反了。達爾文在我心目中獨尊的地位,根本是牧師弄巧成拙的戲劇化結果,他為了證明演化論的謬誤,贈送一本白話新約聖經和珍藏的《赫胥黎傳》,外加幾本教會叢書,當時還不知道赫胥黎是何許人,卻引出了拜讀《物種起源》強烈心願,地火勾動天雷,達爾文就這樣輕易征服了少年困頓苦悶的心,開始了耐人尋味的知性旅程。

每次閱讀達爾文,人類,上帝,猴子,像傀儡一樣,經常糾纏在一起。說也奇怪,西遊記那隻猴子孫悟空,總是不得我歡心,連帶討厭西遊記,書架始終有那麼一本書,不讀就是不讀。猴子何罪,因為頑皮,不是,因為牠屁股紅,也不是,回頭仔細尋思,迷上演化論才是癥結所在。猴子何罪,當然無罪,事情必須回溯到一段舌戰牧師的往事,牧師應父母親邀請,連續來訪三天,說是泡茶純聊天,其實整日辯論信仰問題,天冷燒了一盆火,一壺茶一壺茶的泡,聖經是他的武器,達爾文和黑格爾是我的左右護法,雙方有時激昂,有時互相調侃,「你認為自己的長相像一隻笨猴子嗎?」牧師如此嘲笑我和我的達爾文,啪!我翻臉了,聖經一扔,扔進火堆裡,火太猛,牧師根本無法搶救聖經,那一扔,把上帝也扔進火堆裡去了,同時殃及地球上許多無辜的猴子。

大概是補償心理吧,探索頻道和國家地理頻道搔首探腦的猩猩猴子們,特別會抓住我的目光,一看再看,也不會錯過播出的大自然奇聞妙事,自然生態節目告訴我,母山豬發情會煩躁易怒,別輕易靠近牠,當心突如其來的衝撞攻擊,他們也讓我瞭解鱷魚如何費盡心力孵化守護小鱷魚,過程感動肺腑,令人大開眼界,譬如猴子的怪癖,譬如蜻蜓點水,譬如雲朵分析解讀等等,這二個頻道簡直就是我的達爾文頻道。

《迷霧森林十八年》,宛如詩句的片名,吸引當時耽溺新詩的我,二十五歲了,正是耍浪漫的年紀,要森林,阿里山有森林,要迷霧,阿里山也有迷霧,要小屋,小屋就在雲霧裡,雲霧大約在海拔二千公尺的山巔徘徊流動,那是我刻意挑選的深山小屋,說小屋太浪漫了,只是山澗流水旁邊粗陋搭起的小工寮,仰望蓊鬱巨木,聽鳥啼,腳踏滿山山葵,八月的空氣瀰漫著一股靈氣,《物種起源》,《迷霧森林十八年》,《余光中詩選》,一鍋熱湯,一瓶高梁酒,看夕陽雲海,一個人,一座山,悠悠天地,裊裊山煙,這樣夠刻意了吧。趁著葵農朋友下山,短短的五天五夜,盡情感受四周悠悠的迷霧森林,夜夜起篝火,隨身聽,飲高梁,哼哼唱唱和似有若無的流水聲,那樣的夜晚,感覺身邊坐著達爾文和戴安.弗西( Dian Fossey )和余光中,四個人輕聲私語,在迷霧中一起分享天地萬物神秘原始的生命訊息。深山短暫的獨處,心思異常敏銳深遠,思索自己,思考未來,現實和夢想彼此交戰,刻意安排的迷霧森林之旅,竟然帶來意想不到的人生路,不同的生涯規劃讓自己一腳踩進噩夢連連的賣茶生活,整日南北奔波,與達爾文的世界漸行漸遠。

「上帝快死了」,年少的我模仿尼采的叛逆,不管寫什麼,非得一語驚人,寫詩寫小說,書越讀越硬,先是沙特和巴爾扎克熱鬧暖場,隨著托爾斯泰和黑格爾接續魔幻演出,後來出場的人物緊湊到眼花撩亂,大小作家來者不拒,欣賞弗洛伊德和杜斯托也夫斯基已經是當兵前後的事了,浪浪蕩蕩多年,依然是文學和哲學的門外漢,回顧自己一路走來升起跌落的身影和夢想,苦啊,悶啊,嘆啊,也同時認命。

無緣遨遊達爾文浩瀚學術殿堂,心中有不少遺憾,幾番風雨幾番滄桑,文學創作斷斷續續,顛沛流離中丟棄佚失大半文稿,僅存的斷簡殘篇跟隨滿身風塵的我,遊蕩落腳半個台灣,討生活糊口之餘,偶爾一字半句的潤筆修飾,但無心再發表,只想留給自己回味憑弔,文學夢幾乎熄滅,幸好網路文學蔚為風氣,在這裡,任何人可以寫生活點滴,寫風,寫雨,寫歷史,寫飛禽走獸,寫天經地義,寫現實,寫虛無,人們寫盡了這個花花世界,空間自在,時間自由,這樣的風潮重燃了寫作的念頭,起念容易下手難,幾經思量,改寫舊稿比較容易著手,溫習兼觀摩,舊稿雖然生澀,卻是見證生命焠煉的一頁頁白紙黑字,若能重見天日,至少為自己跌跌撞撞的創作旅途繪畫出風光優美的終點站,捨棄求名求祿的心態,以平常心攤開半句簿,用心寫天地萬物,也可以輕鬆寫生活,一切自由自在就是了。巧的是,引發我鼓起勇氣再度提筆的人,也是自己仰望半輩子的達爾文。

二OO八年初,讀到一篇反對演化論的文章,作者旁徵博引,論述頗具說服力,預告演化論撐不過二十一世紀末,可惜文詞拙劣,令人無法卒讀,一時手癢起玩心,想重寫那篇文章消遣作者,隨後邊寫邊抒發己見,引經據典,半篇寫成一篇,讀讀寫寫,終於欲罷不能,心想,何必費心挖苦別人呢,不如提筆寫自己的文章。難免又翻了幾頁《物種起源》和舊文稿,整理寫作頭緒,寫什麼,為什麼寫,怎麼寫,半輩子半調子的創作,幾乎到了放棄的地步,重拾筆墨需要十足勇氣,徬徨,猶豫,掙扎,反反覆覆就是半年一年的時光,蟄伏多年的老宅男終於重出江湖了。

早年面對喋喋不休的傳道者,有時會反問:「上帝在哪裡?」,態度咄咄逼人,不留一些討論餘地,一連串尖酸的嘲諷的反問句,句句刻薄刺耳,直到對方啞口無言,得意忘形的模樣,想起來真是卑劣。信仰無罪,傳道也無罪,何況傳道者彬彬有禮,誠心分享傳播自己的信仰,我是有理變無理,而且無禮。彼此發生言語衝突,事緩則圓,劍拔弩張無濟於事,倘若婉言謝絕,不理不避不問不辯,用四不原則堅持立場,既守住底線,又不傷和氣,還可以互通悟道經驗,信仰來自心靈感動,辯論信仰是很愚蠢的事,能感動,就會相信。無神論者變成基督徒,基督徒變成無神論者,這樣的心靈轉變,或許漫長,或許瞬間,自己跟達爾文和華萊士同樣是過來人,什麼事什麼人會讓心靈河流如此轉彎改道,還是十分好奇,因此,《浮士德》《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分別引領我沉思冥想,消磨枯燥的當兵時光,可惜翻譯文字只能隔靴搔癢,無法窺見作品原始的風貌和精髓,失望之餘,疑惑更多,叔本華的意象世界適時陪伴一段思潮混亂的年歲,若說達爾文啟蒙了少年的心,叔本華的深邃思路,佔據了而立之年慢慢沉澱的心。

探討演化論的文字和影片,多數目光焦點集中在小獵犬號驚奇連連的自然之旅,往往冷落貫穿馬來群島上的「華萊士線」,同樣的年代,類似的研究理論,為何榮耀桂冠屬於達爾文,為何華萊士只能枯坐歷史的冷板凳,時勢乎,剽竊乎,命運乎,這些困惑在心中潛伏很久,曾經讓達爾文崇高的形象蒙上了少許塵埃,只是早期相關資訊不足,難以深入瞭解,隨著接觸的資訊日漸廣泛,一段歷史公案雖然不能完全還原真相,至少解開了內心許多的疑惑,達爾文和華萊士既競爭又分享的互動往來,一九五八年是謎樣的一年,遠在馬來群島探險的華萊士把演化論的手稿寄給達爾文,達爾文十分震驚,趕緊將自己二十年來的演化論手稿整理潤飾,在巧妙安排下,和華萊士的文章共同宣讀發表於林奈學會,隔年《物種起源》問世,一時洛陽紙貴,轟動全世界,事情看起來巧不巧妙呢,巧!巧得讓後人胡思亂想。

世人皆知達爾文踏過的加拉巴哥群島,但是有多少人知道華萊士用八年時光勘察蠻荒的馬來群島,行腳兩萬兩千餘公里,在艱困的處境中寫出《馬來群島:紅毛猩猩與天堂鳥的故鄉》,不談文章內涵如何,書名就相當吸引人,早年在圖書館無意間讀到中譯本,譯文生硬彆扭,隨手翻看幾頁便作罷,延至今日,也只是借助各方資訊才能拼湊起粗略內容,畢竟不是本科專業,懂些皮毛就夠了,精深博大的研究分析讓專家學者去煩惱吧。

閱覽演化論兩位巨擘的一生,處處瑰寶,句句智慧,影響層面既深且廣,談論達爾文一百多年了,應該給華萊士同樣的喝采和肯定。

演化論曾經是我的信仰,現在依然如此,但是心態改變了,演化論再怎麼深奧龐大,核心就在「演變」,即使演化論被後人嚴謹的證據推翻,亞當夏娃的子裔也罷,猴子的後代也罷,無損達爾文在我心目中的崇高地位,專注嚴謹的研究態度,不愧是後人追求知識的典範,他啟蒙我一生的信仰基調,一生和達爾文已經難分難解,他二十二歲登上小獵犬號,二十九歲悟出「天擇」觀念,四十九歲發表《物種起源》,七十三歲與世長辭,死後長眠西敏寺牛頓的墓旁,他的不朽,來自對大自然的熱愛與孜孜不倦求知精神。

漫畫家筆下的達爾文,滿臉鬍鬚的猴樣,雖說戲謔,那神態卻揉合了演化論的擁護者和反對者的理論精髓,隨著言論自由和多元化,演化論面臨更多質疑挑戰,「漏洞百出」「自相矛盾」「納粹推手」,近年來各種詰問指控,如潮浪襲來,生物、醫學和各種現代科技不斷提出新證據,直接或間接駁斥演化論,讓達爾文的信徒窮於應付,偶爾出現激憤的辯論衝突,如今發言管道多元化,論述代替謾罵,科學實驗反駁天馬行空,跨領域合作研究成果斐然,生物科技一日千里,豬,不再只是損人形容詞,而是科學研究的寶貝,基因豬基因羊異類移植研究方興未艾,基因科技牽涉許多層面議題,後續發展值得關注。理論是弓,要拉滿,證據是箭,要磨尖,上了沙場才能一發命中紅心,科學研究本來就應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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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1-01

曾文溪幾百幾千個鬼魂




傍晚,鬼魂輕手輕腳走到曾文溪溪畔,趴入溪中吸了一口水,好大好大的嘴巴,一口水瞬間吸走奔騰澎湃的滾滾洪流,鬼魂的身體一個挺立,頭顱頂撞烏黑的天空,閃電霹靂啪啦打下來,打到曾文溪上游的一座山,萬千砂石轟隆轟隆滾落溪谷,外婆的故事說到這裡,轉頭吩咐身邊的孩童取出包袱裡的水壺,閉上她半瞎的眼睛,從吊橋隨風灑落一壺的水,嘴唇嗡嗡抖動唸唸有詞:「離開吧,回去吧,回到陰曹地府裡去吧」。外婆喜歡講故事,敘述技巧算不上高明,情節拖三落四,一個故事經常出現不同的版本,或幾個故事混著講,古早事搭上現代事,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反反覆覆為晚輩講故事,多少是為了消磨她雙目失明的二十幾年漫長歲月,不管白天午夜清晨,只要感覺身邊有人陪著,故事就沒完沒了開始說起來了。

曾文溪的鬼魂幾百幾千個,外婆挑栗子般順手拈來,今天說這個鬼魂,後日講那個鬼魂,這個鬼魂和那個鬼魂大同小異,反反覆覆總會枯燥乏味,她說她的故事,我睡我的覺,唯獨說起早逝的外公,外婆說故事的節奏會變得生動活潑,一段接著一段的生龍活虎,極盡誇張的描述,一回比一回誇張,故事主軸倒是始終如一,不會錯亂,譬如外公只不過繞幾條小徑走幾里路,在外婆嘴裡,就像翻山越嶺登臨玉山頂端的神勇,半點氣也不喘,又說他攀樹摘愛玉子比猴子靈活敏捷,一個橫越,一個縱跳,一個滑溜,樹上樹下來去自如,愛玉子三兩下就摘光光,還說他扛揹一百多公斤的貨物也能箭步如飛,外婆眼裡的外公,事事聰明又處處神勇,厲害的不得了,然而印象中的外公身影卻是瘦弱嶙峋,做事忘東忘西,一副老小孩的頑皮德性,喜歡搞一些令人噴飯莞爾的玩意兒,外婆描述的形容詞,怎麼也套不上外公身上。

曾文溪的鬼魂幾百幾千個,外婆的鬼魂故事穿透古今,溺水鬼魂,上吊鬼魂,跳崖鬼魂,殉情鬼魂,日本鬼魂,鄒族鬼魂,泰雅鬼魂,布農鬼魂,還有國民黨鬼魂和共產黨鬼魂,雜七雜八牽牽扯扯,跟童年的一段真實遭遇相比,她的鬼魂故事既不逼真又不驚悚,我們卻聆聽她講了一遍又一遍,從童年聽到她病逝的前一天。我不信鬼魂,也沒有見過鬼魂,十歲那一年仲夏夜的血腥場面卻深深烙印在心中。

因為年歲較長,我是三劍客的老大,老二是個愛作怪的胖子,喜歡吐嘈漏我的氣,也經常挨我的罵,老二嘴巴最毒了,只要讓他逮到辮子,一根毛變成一隻雞,一隻雞變成一架飛機,他也是三劍客的點子王,三劍客的名號就是他想出來的點子。當天中午臨時起意下山往曾文溪上游戲水,蹺課的三劍客腰插木劍,一路呼嘯高歌,砍草砍筍砍山風砍流水,四處搗亂挑釁,感覺威風極了。戲水遊蕩到傍晚,三個野孩子路過吊橋底下,吊橋橫跨山谷的長長黑影,望著像是黑龍的腹身,橫在晚霞餘暉中搖搖晃晃,長長的黑影壓得背脊冒出陣陣冷氣,溪谷夜色漸漸泛黑,情緒頓時感動悠揚,在山風濤聲中娓娓述說外婆灑水驅趕鬼魂的趣事,隨著氣勢如萬馬奔馳的曾文溪,故事內容照例添加了一些油和醋,水壺說成尿壺,前一段改一些,後一段加一點,讓天馬行空的故事更加活靈活現,黑龍吊橋和吸水妖怪纏鬥過招於曾文溪半空中,上下翻滾扭打,左右迴旋搏鬥,雙方鬥得山谷天晃地搖,驚動天上神明,閃電霹靂啪啦打下來,霹靂啪啦打在外公的屋頂上,故事正說得起勁,老二突然丟了一個問題過來,問我知不知道下面的大漩渦死了很多人,故事被他打斷,心裡當然不爽,罵他幾句三字經,再還他一個白眼,算了,反正已經掰不下去,舌頭一轉,話頭轉向大漩渦,大漩渦種種匪夷所思的傳說,雖然聽聞過幾次,但所知有限,身為三劍客老大,自然要表現自己的見多識廣,不能漏氣,掰一唬二抓三填四,聲調高亢侃侃而談,老二說死了很多人,那是指死了很多鄒族大人小孩和日本軍人,關於那些慘絕人寰的野史傳聞,歷來眾說紛紜,各種傳聞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岸邊的大漩渦和佈滿彈痕的巨大岩石,岩石寬高大約三層樓,底部有一個大人身高的凹凸表面,密密麻麻的彈痕令人心驚膽跳,彈痕是怎麼來的,說法莫衷一是,一位世居曾文溪畔的蓍老同樣擅長講古,當時的日本崗哨就設在他們家後方山隘,日本兵來來往往,偶爾跟他搭訕聊天,所以他的說法最為可信,即使說法遺漏失真,也差不了多少,據他回憶說,日據時代的日本兵在溪谷用活人當靶子,一來練兵練槍,二來娛樂消遣,活靶有大人有小孩,活人靶子打爛了,日本兵將屍體扒下踢倒在沙地上,用言語嘲笑羞辱一番,隨後拖拖拉拉就地拋進大漩渦裡,餵食下游的高山鯝魚。

噬人性命的大漩渦就在前方不遠處,我舉起火把走在前頭,邊走邊講日軍如何殘殺鄒族的大人和小孩,又如何將屍體丟進大漩渦,老二老三分別拎著剛剛偷來的兩隻土雞,默默跟在後頭聽老大講古,吊橋和大漩渦相距約三公里,溪岸小徑上上下下曲曲折折,下弦月掛在半邊天,像倚坐遠山山頭的老巫婆,冷眼監視曾文溪山谷的黑夜,老二突然大喊,到了到了,兩隻母雞受驚嚇喀喀叫,差一點掙脫束縛,老大就是老大,拔劍朝後面一揮,老二的肥屁股重重挨了一劍,他非但沒有喊痛,還笑我劍法太爛,打到屁股最肥的地方,兩個人擺出自創招式對抗追逐,嬉鬧之間,已經到達大漩渦旁邊的沙灘。血!老二又大喊一聲,這次沒有打他的屁股,因為在火光下,不只是一灘血,而是滿地一大片鮮血,石頭上,沙灘上,草葉上,一大片一大片鮮紅的血跡令人觸目驚心,尤其是那一塊佈滿彈痕的大岩石,血肉掺著毛髮噴灑四濺,景象恐怖詭異,死人啦死人啦,又是老二在大聲嚷嚷,嚷著想要趕快回家,說凶手一定走不遠,隨時會回來,還是老三冷靜,認為鮮血不是人血,應該是豬血或狗血,老大就是老大,讚許老三之餘,再添加一些補充,我說那是母山豬的血,還裝出老手的樣子搓揉石頭上的血跡,嗅了一下,斷定是傍晚剛發生的慘事,母山豬的屍體呢,我瞇著眼指向大漩渦,用火把示意老二走過去探個究竟,並且吩咐老三開始殺雞拔毛,這種事他最拿手,手法乾淨俐落,沒有刀子沒有鍋子,只有篝火一堆,一根木叉子串二隻雞,不到一個鐘頭,三劍客已經圍坐享受美味,合力撕裂香噴噴的烤土雞,老三辛苦了,可以和老大分享雞腿,焦黑雞翅歸老二,母山豬的屍體呢,老二問我,我朝大漩渦丟了一根雞骨頭,反問老二,血跡是不是一路往大漩渦滴落,而且有來來回回的血腳印,老二點頭說是,喜歡講葷笑話的老三插嘴說,兇手到底在想什麼,自己抱著母山豬跳進水裡面,能幹什麼呢,太那個了吧,老大就是老大,笑歸笑,其中的道理典故還是要說清楚,先打個飽餐滿足的嗝,一手剔牙縫,一手指著彈痕纍纍的大岩石,再指向對面溪岸,嘴裡咻咻二聲,用手指回頭射向大岩石,砰!砰!砰!三對眼睛對對相望,彷彿等待最後的謎底揭曉,曾文溪洪流轟隆轟隆整個山谷夜色,趁著微明的月光,我模仿二叔講古的招牌前奏,起頭吟唱一段不知所云的古老腔調,哦咿哦咿開講起來了。

砰!砰!砰!日本兵用步槍瞄準射擊對面大岩石的一顆頭顱,一顆子彈接著一顆子彈,射進頭顱射進胸膛,砰!砰!砰!頭顱破碎了,胸膛裂開了,鮮血上下左右到處噴灑,木樁上的屍體早已血肉模糊,分不清是誰的屍身,慘啊,真是慘啊,眼前的篝火快要熄滅了,我連連嘆息又嘆息著,老二倒是勤快,轉身抬起一截枯木和乾草,篝火三兩下又亮起來了,烈焰火光倒映在湍急流竄的溪河上,溪流的波光宛如無數的眼光看過來。古早以來,戲水溺斃或渡河滅頂,厭世自殺或謀財害命,大漩渦不知吞噬了多少人命,敘述這樣的故事易如反掌,可以風淡雲輕,也可以風狂雨暴,但是日據時代那種慘酷無情的虐殺,自己很難輕輕鬆鬆敘述某些悲慘的情節,何況受害者是自己的族人,豈能不戚戚焉,嘆息又嘆息呢,戰爭的慘烈無情,太平年代的十歲小男孩當然無從體會,只是殺人殺到這般冷血變態,說著說著還是會非常激動。我朝大漩渦又丟了一根雞骨頭,起身往大岩石走去,用手掌搜尋並且撫摸岩石上的斑斑彈痕,神情像個大人默哀的樣子,嘆了一口長長的氣。

類似這樣彈痕纍纍的大岩石,據說阿里山有好幾處,曾文溪這一處大岩石和大漩渦,流傳的鬼魂故事最多,曾文溪的鬼魂幾百幾千個,凶惡的,陰鬱的,無頭的,長髮的,形形色色說不完,但是一群無臉鬼魂夜襲日本兵營的故事,在許許多多流傳的鬼魂傳說中,因為情節混雜著幾分史實和幾分想像,既血腥又駭人,讓人聽了毛骨悚然,擅長講古的二叔講過好幾回,印象非常深刻,聽他說故事是一種享受,如果他喝了酒,故事更是精采迷人,就算內容平淡無奇,豐富的表情和幽默的比喻非常能引人入迷,一隻麻雀的穿梭飛躍,二隻麻雀的吱吱喳喳,一百隻麻雀的熱鬧喧譁,他總是模仿得唯妙唯肖,節奏快慢交錯,聽故事的人可以感覺到麻雀從頭頂上飛身而過,坐在曾文溪畔,模仿二叔的腔調講述無臉鬼魂夜襲日本兵營的詭異故事,內容情節自然恐怖嚇人,而且身邊滿地鮮紅血跡,讓故事更加逼真,講到鬼魂割頭皮換頭皮的精彩段落,老二老三聽得目瞪口呆,有時點頭認同,有時搖頭嘆氣,或許是流傳甚廣,不同的內容說法與日俱增,說故事的人各吹各的調,其實原始情節很簡短也很血腥,可以說是鬼魂版的「變臉」。

某年寒冬的下半夜,寒氣挾著妖風灌進屋子裡,銀色月光射進日本兵營裡裡外外的縫隙空間,再射向日本兵酣睡的臉龐,屋內鼾聲此起彼落,氣氛非常詭異,鬼魂如何割下日本兵的頭皮,又如何將日本兵的頭皮披掛到鬼魂自己的頭顱上,種種描述迥然不同,外婆那種一刀一刀割頭皮的說法流傳最廣也最血腥,不但割肉割頭皮,還流了一屋子的血,驚恐哀號聲更是響徹暗夜寒天,黏貼頭皮的方式也沒什麼創意,頭皮割下去再黏過來,被割頭皮的日本兵和割頭皮的鬼魂,弄得滿身是血,讓人聽了倒抽冷空氣。還有一種說法,和外婆的說法差別不大,不僅沒有創意,更是處處漏洞處處牽強,將現今存活的家族同胞惡意牽連其中,污衊別人的祖先,可謂居心叵測,用心惡毒。

二叔的敘述方式最詭異了,情節內容也最精彩,不需借助微醺酒醉,彷彿鬼魂上了身,只聽他唱作俱佳的言語神態,就夠令人動容陶醉,經過二叔改編演繹的鬼魂故事,精彩的關鍵就在月光,二叔以月光化身無臉鬼魂,月光貫穿整段故事,月光走路的樣子,月光摸哨殺人的手法,完全顛覆傳統講鬼魂故事的窠臼,頗有靈異電影時空交錯的奇幻效果,以現在的標準聽二叔講古,橋段也許不算新奇,但是早年電影尚未普遍,靈異電影更是聞所未聞,二叔卻在他的月光鬼魂故事裡拿揑自如,沒有驚聲尖叫,沒有刀光劍影,不談隱私,不灑狗血,畫面悄然滑進夜襲日本兵營的場景,場景變化夢幻,月光鬼魂的銀色身軀悄悄來,悄悄躺進日本兵熟睡的身軀裡面,躺下起身之間,從無臉的鬼魂變換出日本兵的臉孔,殺人變臉於無聲無形,畫面轉換自然,彷彿坐在戲台下看二叔演一齣靈異戲,口技表演非常精彩,內容情節令人回味無窮。變臉後的月光鬼魂夜夜潛行出沒在曾文溪上下游,在月光的掩護下劫殺往來溪畔的日本兵,隨即將屍體丟進大漩渦,發洩昔日遭到日本兵轟擊虐殺的心頭恨。

曾經嘗試以小說型態呈現月光鬼魂夜襲日本兵營的詭異情境,卻無法抓住二叔運用鄒族語言口述的獨特神韻和腔調,類似古聲古調的獨白,把鄒族語言的粗獷和內斂收放自然,時而激憤,忽而哀戚,時而瀟灑如流水悠悠,忽而狂放如瀑布傾瀉,完全沉浸他自己描述的鬼魂故事裡,聽故事的人自然也會跟著入迷沉醉其中,可惜二叔英年早逝,無法像外婆一樣從年輕講到年老,把幾百幾千個曾文溪鬼魂一一講述。活人當靶子這麼慘酷的戰爭惡行,翻閱二次大戰史料,遠東戰區和南洋戰區都有類似慘案發生,曾文溪慘案現場卻多了一個棄屍滅跡的大漩渦,殺人如麻的戰爭瘋子更加令人髮指,為何人性可以泯滅如魔鬼一般的無情殘酷,二叔曾經對此抒發讓人印象身刻的感想,他說日本矮子為什麼敢如此亂來,都是因為我們自己不爭氣,喝酒喝到老婆被日本人睡去了,早上還跟人家鞠躬問安,幫他們起火燒水,他媽的日本人有槍有砲彈有飛機,我們呢,下面只有一根小肉砲,怎麼跟人家比啊,還同時伸手摸了摸身邊小男孩的褲襠,笑著說,你們看看,這麼小小的一根肉砲,砲打自己的老婆還可以,這麼小這麼小的一根肉砲,射過來打過去,甩來甩去要怎麼打贏日本人呢,小子,爭氣一點吧。

那個被二叔摸了褲襠的小子就是三劍客裡的老二,老二對此事耿耿於懷,經常惡意追打二叔的狗和雞,甚至偷來烹煮燒烤,三個野孩子膽子越來越大,偷雞偷鴨偷水果偷日常用品,偷竊惡行遍及整個村裡村外,只是沒有料到三劍客跑到曾文溪偷雞的事情,早已經被附近居民盯上了,上一次人家忍住不追究,這一次不但偷兩隻雞,還沿路砍竹筍砍農作物,像狂風般撒野肆虐,惡行讓人恨得牙癢癢的,這回被逮到了,而且是二叔主導的搜捕行動,下場當然很慘,他向來以兇悍嚴厲聞名於村落鄉里,月光閃閃,夜風習習,一場終身難忘的私刑拷打緊接著就要上演了。

醒來的時候,身邊躺著熟睡的外婆,鼾聲平緩沉悶,母親隔著茶几睡在另一邊。痛啊,手痛腳痛屁股痛,身體上上下下都痛啊,纏繞紗布的額頭搔癢難耐,摸起來好似一個小窟窿,手壓著痛到哀聲尖叫,母親移身靠過來,撫摸我的臉,撫摸我的手,輕聲柔語說了幾句話,她臉頰上的眼淚一顆一顆滴落在我胸口上,看著她滿臉的淚水,卻怎麼也想不起昨天晚上被毒打的經過,只記得老二老三跳入曾文溪逃命而去,接下來呢,根本記不起來了,就算事過境遷,外婆和母親都不願鬆口說清楚,老二老三和其他人也總是支吾其詞,整件事情始終如謎,直到外婆過逝的前二年,終於從她口中得知那一年夏夜的私刑真相。

據說那天下午二叔四處搜尋三劍客的蹤跡,因為判斷錯誤,往曾文溪上游繞了不少的叉路,一個人越走越氣,返回村落喝酒解悶,盤算下一步路怎麼走,最後決定往下游搜尋。為了偷雞打狗的往事,他和三劍客積怨已深,那一天下午又把他的菜園攪得稀巴爛,想找我父親理論卻撲了空,第二趟往曾文溪的方向追蹤探聽,正巧遇見同樣被我們惡搞搗亂的二位受害村民,三個人邊走邊罵邊灌酒,灌到走路跌跌撞撞,在吊橋下方歇腳休息片刻,將三個野孩子的惡劣行徑數落一番。大概是晚上八點左右,二叔隱約聽見大漩渦附近有小孩嬉鬧,三個人滅了火把悄聲走近,只見三個野孩子圍著熊熊烈火吃肉打屁,看起來快活得不得了,二叔看見前方到處血跡斑斑,以為是我們灑雞血胡搞亂搞,他看著火氣更大了。

為了防止我們逃跑,二叔跟另外二個人分頭包抄,而我正在炫耀前一天的豔遇,大口吃肉大聲吹噓,笑得非常開懷,根本不知道噩運即將臨頭,冷不防一記飛腿側踢的黑影竄過來,隨著老二老三受到驚嚇的一瞬間,背脊挨了一腳,一腳踢來跟著一個拳頭打上來,打得我天旋地轉,當時並不知道是誰下的毒手,只感覺臉頰背脊肚腹大腿刺痛無比,醒過來又昏過去,老二老三慌亂中跳進大漩渦下方的溪流,順著水流漂浮到對岸,被埋伏的二個人逮個正著,二話不說,先毒打一頓再五花大綁拖了回來,喝到八分醉的二叔如同發狂的野獸,吐口水加三字經,爆發出滿臉殺人的狠勁,對我們狠狠拳打腳踢,只差沒有拔刀砍下去,就在此時,對岸出現微弱閃爍的火把,上下左右飄忽而來,二叔大喊不妙,想要把奄奄一息的姪子丟進大漩渦,另外二個人極力勸阻,三個人慌亂成一團,遭到五花大綁的老二老三翻著身子哭天喊地,哀求二叔手下留情,幸好二叔踉踉蹌蹌跌了一跤,距離大漩渦僅有幾步路,我從二叔的肩膀摔落下來,頭殼砸到石頭上,砸出一個小窟窿,身上的血早已分不清是人血還是豬血,跌了一跤的二叔,腦筋似乎清醒了一些,朝我的屁股踢了兩下,又探了一下鼻息,轉身對著夜空大罵幾句日語三字經,踢沙踢石頭,踢散即將熄滅的篝火,星星之火隨風飄散,二叔跟著癱倒在地,兀自跪在沙地上喃喃自語,並且側身抹去我臉上的血跡,又輕呼我的鄒族小名,雙手使勁抓住受傷癱軟的小小身子,抱著抬著,想要攬上肩頭卻怎麼也攬不上來,二叔要求另外二個人幫忙將渾身血跡的小姪子放在他的肩背上,他先是頓了一頓,像是運作蓄積全身的氣力,接著一聲嘶吼,在月光下朝著村落的方向跌跌撞撞狂跑奔走,一路沿著山徑險隘蜿蜒而上,老二老三和另外二個人慌慌張張跟在後頭,流著汗,喘著氣,徒步爬坡約六七公里,因為山路顛簸,痛得我哀叫連連,臉頰的血和淚水一路淌落在二叔的背脊,或許是累到氣盡力竭,距離村落約半里的一處山坳,二叔突然連續呼喊我父親的小名,來人啊,救命啊,來人啊,救命啊。

外婆最後二年的生命幾乎是半夢半醒的狀態,呼吸細如游絲,說話語意含糊不清,倒是聽覺和嗅覺還算靈敏,家族晚輩上樓探視,不問名號就知道是誰來了,因為她熟悉家族每一個晚輩的體味,不愛洗澡的誰誰誰,抽什麼菸的誰誰誰,一嗅一聞就能分辨誰是誰,我呢,早年說我的腳丫子最臭,後來罵我抽洋菸臭氣沖天。有天晚上梳洗刷牙後抹了生平第一次的古龍水,躡手躡腳上樓找外婆聊天,那一回她搞糊塗了,問了半天才知道是臭外孫來了,不愧是眾人公認的老半仙,先問我一句話,再套個兩三句,臭外孫心裡的底就摸清楚了,知道我想弄清楚十幾年前血染大岩石的真相,以前問過幾次,她總是四兩撥千金閃避過去,自從三劍客遭到修理毒打的糗事傳開,一些耳語流言早已漫延村落街坊,外婆也不囉唆,直接證實血染大岩石是外公灑狗血驅趕惡靈的儀式,死狗則拋進大漩渦,他前腳一走,我們三劍客跟著到達現場,當他得知二叔對我們動用私刑,立即拿著火把轉回來,那時二叔已經揹著我上山,外公拼著老命追趕在後,二叔撐不住倒地的那一刻,外公接手揹著我走完最後的半里路,外婆話鋒一轉,用她羸弱的雙手握住我的手,慢慢細述二叔如何沿路搜尋三個野孩子的蹤影,如何嚴刑拷打,又如何揹著我上山狂奔,叨叨絮絮講了好些時辰,來龍去脈仔仔細細說了一遍,最後她說胸口很悶,想睡一下,臨睡前,她的盲眼以近乎逼視的表情望著我,又伸手撫摸我的臉頰,輕聲細語的叮嚀著,要我懂得感恩,感謝二叔的救命再造之恩。

外婆常說,曾文溪的鬼魂幾百幾千個,夜夜出沒,夜夜嗚咽,可見人世間有太多離情依依的冤魂,在故鄉親人之間遊遊蕩蕩。無情天地,無常人生,外婆,二叔,老二和老三,十年之間相繼離開人世,冥冥之中,如果真有穿梭於陰陽的靈魂,他們可曾返回自己愛恨情仇所在的阿里山,返回他們一生胼手胝足的山林溪谷,如果沒有,如果不能,至少能返回我的夢裡,講一些鬼魂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