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漫步在半山腰的拉拉吾雅聚落,舉目往上往下往左往右看,濃蔭杉木林和幽幽綠竹林綿延山谷野地,豔麗野花四處攀枝爭豔,梅樹和桃樹,油桐樹和山櫻花,杜鵑花和聖誕紅,還有不知名的喬木和灌木,高大或低矮,路邊或屋舍周圍,整個拉拉吾雅聚落,處處花草處處綠意,寧靜山村躺臥半山腰,享受山風拂面的悠然自在。拉吾雅是鄒族語的楓樹,拉拉吾雅就是楓樹林,拉拉吾雅就是現在的樂野村,因楓樹林得名,聚落卻看不見楓樹,沒有拉吾雅的拉拉吾雅,沒有楓樹的楓樹林,豈不怪哉。
透過「Google 地球」衛星空照圖像,鍵入「阿里山鄉樂野村」七個字,立刻進入一趟極速時空遠遊,不必爬山涉水,不需舟車勞頓,彈指之間來到了拉拉吾雅聚落上空,享受凌空神遊的大自然旅程,雖然不是即時影像,也無法親身飄浮落地去遊走,只能遠觀熟悉的地形地貌,自遠漸近,拉近拉遠,清晰或模糊,山巔,山腰,山腳,山溪,茶園,田埂,街道,屋舍,這邊,那邊,這裡,那裡,眼睛底下盡是一些經常往來出入的老地方,尤其是自己成長居住半輩子的木造二層樓老家,那兒是這趟旅程預定的焦點風景,短暫模糊的高空凝望,竟然也似近鄉情怯的焦心期待,期待緩緩現出泛白屋舍和四周顏色深淺不同的地貌。
一千多公尺的俯視距離,影像越靠近越模糊,然而憑藉著少許的想像力,想像誰在煮飯燒菜,誰在茶園田野忙碌幹活,誰在仰頭祈禱上帝,誰和誰喝酒打屁,乍現又幻影,靠近又遙遠,衛星空照影像真真假假,對一個旅居異鄉的遊子,多少還是可以舒緩一些些思鄉的苦悶。
鳥瞰廣袤的阿里山山脈,二百五十多公里狹長微彎的地形,山村聚落斑斑點點散佈山巔山腳,溪河順著山勢曲折繞行,繞著山村繞著山麓,拉拉吾雅位在山脈中段的半山腰,聚落地處山坡台地之間,方圓二公里的空照影像,茶園密集環繞著拉拉吾雅,大小公路向四方蜿蜒而去,往東往上有阿里山森林觀光區,往下行駛通向達邦村,西側有梅山鄉和竹崎鄉和番路鄉,東南端迤邐著曾文溪和幾條支流,這幾條溪河將原始的拉拉吾雅分割成幾個小區塊小聚落,小聚落傍河而居,捕魚,撈蝦,抓蟹,戲水,洗衣,引水,大人小孩的生活跟溪河密密相繫,日子在河水和河水之間日升日落。
現今的溪河和早期的溪河,生態風貌變化極大,經過數十年的開拓墾荒,兩側山坡地崩塌裸露,濃蔭不見了,魚蝦也日漸稀少,原始的生活風景傷痕累累,楓樹對於拉拉吾雅,象徵意義大於實質意義,河流卻滋養豐饒岸邊無數世代的鄒族居民,而且保留了拉拉吾雅部份原始的山林風貌,後來才發現許多溪河仍然散落殘存或叢生密集的楓樹,讓人可以證實並且想像早期拉拉吾雅楓樹林的美麗樣貌。
鄒族部落的地名大多以植物林木特徵或地形地貌取名,河水澎湃湍急的地方叫「河流巨大」,芒草叢生的野地當然取名「芒草」,陰暗之處直接稱作「黑暗」,遍地山芋的山坳是「山芋叢」,村落下方就叫做「下方」,經過數十年時空變遷,有些地名跟著變換易名,而且以音譯居多,「芒草」改成「米洋」,「山芋叢」變名「悠悠湖」,但是有部分地名改換過程一波三折,各方人馬堅持己見互不相讓,造成許多混淆不便。因應環境朝代的更替,更換地名並非壞事,只要在改弦易轍的過程中能盡量攝取傳統原味,讓新地名可以融合新舊年代的文化內涵,如同地層一層一層堆疊上來,讓後人的追溯有跡可尋,知道自己的根源在何時在何處萌芽。
早期的拉拉吾雅只是一個小小聚落,範圍大約是現今樂野國小和天主教堂左右兩邊的二三十戶住家,隨著周遭部落頻繁的接觸交流,拉拉吾雅指涉的範圍逐漸擴大,最後橫跨曾文溪兩兩側綠色山巒,涵蓋現今樂野村行政區域,拉拉吾雅就是樂野村,樂野村就是拉拉吾雅,這些變遷看似自然而然,其實蘊涵著世界大歷史和山村小歷史的糾纏互動,一百多年以來,眼看大歷史樓起樓塌,勝者來,敗寇去,小聚落跟著變變變,原始的拉拉吾雅,滿清的拉拉吾雅,日據時代的拉拉吾雅,台灣光復的拉拉吾雅,戒嚴時期的拉拉吾雅,網路時代的拉拉吾雅,變化有漸進有跳躍,居民的衣裳打扮,房屋的造型構築,街道的改觀換面,反映了大歷史每一個年代的風情面貌。
每當世界讓我們眼花撩亂之際,自己的語言文化卻慢慢分解逸失於世代的更替,漢人姓氏也混亂了幾百年來的氏族血脈,這幾乎是所有少數族群共同的悲哀,如何面對應對,考驗每個族群的智慧和勇氣,小歷史面對大歷史巨輪滾動,雖然卑微又悲情,甚至被外人嘲弄污衊,但是小歷史血濃於水的宗族感情,讓每一個族人一生大小事情牽牽繫繫。
小聚落小紛爭,小歷史小新聞,誰家種什麼蔬果,誰家宰殺雞鴨,誰獵到山豬山鹿,哪裡有好酒好料,誰家的小孩尿床,誰和誰眉來眼去,誰去當兵或退伍回來,誰有病痛或不幸去世,小歷史的生離死別令人分外感同身受,苦難的聚落居民藉助宗教信仰撫慰脆弱無助的心靈,仰望上帝的愛和啟示,天主教,長老教,真耶穌教,三個基督教派各自引領信徒去頌讚同一位天父,期盼同一個美好天堂,其中真耶穌教不抽煙不喝酒的教義對鄒族的影響相當深遠,幾位父老信徒的人生經歷就是最好的例子,經過宗教的薰陶,酒徒變成信徒,粗暴莽夫蛻變為謙謙君子,生活嚴謹自律,耕作勤奮踏實,以無神論者的眼光來看,好的教義和好的薰陶,比嚴刑峻罰更能教化鄒族子民,民風向上向善令人非常感動佩服。
三個基督教派鼎足而立又和諧相處,基督的愛和啟示,帶給拉拉吾雅祥和溫馨的氣息,若偶有吵鬧喧譁,那是酒過三巡的亢奮熱絡和孩童快樂的嬉笑,狗兒的吠聲是早期拉拉吾雅最常聽見的噪音,越靠近現代,純淨天籟慢慢消聲匿跡,噪音越來越多樣化。點亮村落第一盞燈泡的那一夜,幾十雙眼睛跟著亮起來,電來了,白晝夜晚的生活也變得多采多姿,第一台黑白電視和第一輛機車都曾經在村落裡騷動風光一陣子,小聚落變大聚落,越靠近文明,煩惱的事情越多。
初冬季節,從阿里山森林觀光區遠眺大塔山半山腰,陡峭山壁下可見楓紅點染墨綠色的檜木林,這邊紅一堆,那邊紅一叢,森林風景如詩如畫。最近再度上山閒遊散心,視線無意間掃過大塔山,雖然是寒冬季節,深色山巒上上下下卻不見記憶中的橙紅色楓樹群,年少時曾經徒步深入楓樹所在的險崖陡坡,當時大塔山頂端飄下皚皚瑞雪,但是檜木林和楓樹底下感覺不到冬天的寒意,大夥遊走嬉鬧其間,撿拾一片片泛紅微綠的楓葉,想要當成青春初戀的愛的紀念物。
同樣是阿里山地區的拉吾雅,大塔山半山腰的楓葉會轉紅,拉拉吾雅的楓葉黃而不紅,起初不得其解,直到最近才瞭解楓葉紅不紅跟楓樹品種和海拔高度有密切的關係,經過多方勘察比對,從互生枝葉和帶刺球形蒴果判斷,拉拉吾雅的拉吾雅,實際上是屬於金縷梅科的楓香,楓樹和楓香在鄒族早期詞彙裡有各自不同的名稱,到了現代都叫做「拉吾雅」,為了文字敘述流暢,這篇文章沒有嚴格區分楓樹和楓香,只是順著鄒族現代語彙書寫敘說。從各地林木生態資訊來看,楓香應該會轉黃轉紅,為何拉拉吾雅的楓香不會轉紅,應該是海拔偏低的原因吧,是否如此,有待探究,也請各方人士提供寶貴見解。
楓紅紅染大自然的魅力深受世人迷戀,文人墨客借楓詠嘆,動人心弦的作品比比皆是,唐朝杜牧的「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深處有人家。停事坐看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還有杜甫的「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杜牧寫山行閒情,杜甫寫夢李白,寫楓寫到楓情極致,人們喜愛楓樹,緣自楓樹因應季節更迭去變換葉子顏色,綠葉轉黃葉,黃到後來變成紅,紅到人們心坎裡面,紅到千古文章的字裡行間。
若能細心觀賞楓葉變色過程,不但自然知識能增添一分,也可以感受時序遞嬗漸進的詩情畫意,楓葉的顏色變化相對於萬古不變的綠樹綠葉,變色楓樹林總是讓人驚豔讚賞,可惜拉拉吾雅殘存的拉吾雅,只會由綠轉黃,從來不見紅過,到了歲暮寒冬,枯黃的楓葉隨風落地,山坡上剩下裸體呆滯的樹身佇立原地,孤單忍受冬天寒霜,換個角度來看,那灰瑟冷清的景象呈現的淒涼美,不也是人們沉思冥想喜好的浪漫背景。
阿里山許多區域都有楓樹林聚落,鄉境南端從茶山村到山美村,東邊的達邦村和里佳村,都可以發現楓樹的蹤影,甚至楓樹比拉拉吾雅密集廣闊,拉拉吾雅沒有拉吾雅,實在是很諷刺的怪現象,因此數年前有心人開始在村落四周種植不同品種的楓樹,起初小小的樹身掩藏草木之間,楓葉變黃變紅還看不出端倪,最近長高長大了,綠的綠,黃的黃,紅的紅,雖然感覺蕭瑟單薄,卻隱約可見新楓樹林聚落的雛形,只要一個接一個有心人種下屬於自己的那一棵楓樹,管它是什麼科什麼品種,也不管它是楓樹還是楓香,種下去就是了,拉拉吾雅的楓樹林總有變黃變紅變美麗的一天,如此才能換回拉拉吾雅真真實實的楓樹林美名。
說到拉拉吾雅的人文典故,不能遺漏北鄰的石棹和奮起湖,這兩個地方同屬竹崎鄉中和村,石棹和拉拉吾雅部落上下相望約一公里,若一方大聲呼喚某某人,另一方還可以清楚聽見山谷迴響,對方行走移動的人影,白天也能辨認七八分,兩地已經是相依相連的生活圈,大家聚會串門子是一夥,種茶製茶也是一夥,人文界線早已模糊不清,連一棵楓樹的歸屬也是模稜兩可,造成小小的紛爭,怎麼說呢,因為那一棵楓樹生長活命的土丘,正巧位在石卓和拉拉吾雅的地界上,為了歸屬問題,小時候和石棹一位小哥哥吵架結怨,並且遭到圍毆,事後返回土丘楓樹底下仔細察看,終於證實樹根是由拉拉吾雅的泥土冒出來,和地界有二個腳丫子的距離,但是樹幹和枝葉傾斜歪向石棹那一邊,如此一來,半棵屬於拉拉吾雅,半棵屬於石棹,面對那樣的尷尬,一個人呆呆的望著樹梢,只能仰天歎息,被揍被圍毆也只有自認倒楣。現在呢,地界依舊,楓樹不見了,樹根冒出的地方被青苔雜草湮沒披覆,到底是何時何人將楓樹砍倒,還是強風吹倒,至今依然是個問號。
石棹再往北走,拐幾個彎路,天氣晴朗時可以瞥見十公里外煙煙緲渺的奮起湖,路途穿越不見邊緣的竹林和杉木林,半小時的車程有如前往桃花源訪古尋幽的路上,左彎右彎又霧靄,上看下看又綠蔭,忽暗忽明又藍天,迎面撲鼻的冷空氣灌進胸腔肺腑,山的氣息感覺好舒爽好乾淨,奮起湖之美,遠眺近看都很迷人,蒼翠蓊鬱的阿里山森林鐵路從奮起湖濃密柳杉林開始呈現了不一樣的山影山色。
台灣各地現在流行踏訪古道老街,尋找並且感受古意古味,這是好事,能藉由旅行去體驗早期或更早期的生活場景,奮起湖老街的巷巷弄弄,幾十年來變化不多,如今古意古味依舊,多了一些生意花樣罷了。
早期或更早期的拉拉吾雅居民,日用品多半依賴聚落的二間小雜貨舖,大型農耕器具和電器則下山到嘉義市採購,奮起湖的地理位置和拉拉吾雅比較接近,同樣是居民經常前往購物的地方,來回徒步二十多公里,也許就為了理個頭髮或買幾樣雜貨,半天一天就這樣度過了,孩子們心裡想的是糖果糕餅,懷中有了幾支棒棒糖,或腳踏新鞋子,路途再遙遠,走起路來會快樂得不得了。阿里山公路開通之前,附近村落居民搭火車上山下山,奮起湖是重要轉運站,身為奮起湖老街道道地地的老客人,環顧四周風景的眼光跟遠方來客不太一樣,走著走著,總是想尋覓童年歲月逛街購物的蛛絲馬跡,看看小吃店和五金店還在不在,想看看車站月台變成什麼樣的光景,左顧右看,看見右上方冒出咖啡屋和觀景台,走著走著,發覺天主教堂的樣子變了,清幽溫馨依舊,變的是新房舍和新圍牆。
聖誕節快到了,二十一世紀的聖誕鈴聲是否跟二十世紀一般熱熱鬧鬧,或許是,或許不是,轉了一圈再走回頭,原來的礫石路變成觀光步道,踏著童顏老去的腳步,偶爾回首來時路,看見了奮起湖有所不變有所變的山村韌性,拉拉吾雅的變和不變,應該也到了關鍵時刻,走著走著,爬坡再爬坡,拐一個彎,又爬上火車站前方的商店老街來回走一遍,突然想理個頭髮,想重溫童年光頭的簡樸模樣,動念探問之間,聽說那間理髮店歇業了,走來走去,看來看去,屬於我的奮起湖老街似乎越來越遠了。
現今的拉拉吾雅,人文風土的變化比奮起湖更明顯更躍進,其中有政治和歷史的背景,阿里山公路的開通也是關鍵因素,彷彿開啟了一扇門窗,讓拉拉吾雅加速連結社會變化的脈動,寧靜無華的山村開始妝扮抹粉,買了電視上了網路,跟花花世界越靠越近,正面負面的影響伴隨而來,農耕型態由自給自足導向農產商品化,開發資金的湧入和部落人口的流出同時發生,邁向文明的代價是什麼,是正面是負面,是深是淺,一時也難以遽下論斷。
歷史軸線並非直線前進,過程經常反諷又曲折迂迴,拉拉吾雅因楓樹林得名,卻看不見楓樹,奇怪的現象,奇怪的景觀,這樣的疑惑從小到大始終存在心裡面,也曾經向村中長老探詢原因,答案總是含糊不明,或偏頗武斷,一味指責日本人於佔領時期的砍伐濫墾,日後才慢慢瞭解楓樹消失的真相和歷史線索,若仔細搜尋聚落周邊山坡台地,還是可以找到零落孤單的楓樹,既以楓樹林得名,縱然聚落附近有十幾棵楓樹點綴其間,到底還是辜負了楓樹林的美名。
想像中,原始的拉拉吾雅應該是滿山遍野的拉吾雅,大人小孩走過楓樹林,出出入入踩踏著滿地的楓葉,聚首其間,工作其間,遊戲其間,層層楓林層層楓紅,山水畫的意境也不過如此,然而楓樹卻莫名其妙的消失了,拉拉吾雅沒有拉吾雅,太奇怪了。
奮起湖老街的風情能延續至今,關鍵因素絕非那古味古香的鐵路便當,也不是那一列乘風懷舊的阿里山火車,而是束縛當地居民數十年的土地問題,因為土地屬於國有林班地,林班地緊縮居民生活空間,法令法規多如牛毛,砍一棵樹,蓋一間房子,挖一條小路,都要看林務局和相關單位的臉色,土地開發受到層層限制,造成許多不便和民怨,如今部份土地解編,意味著奮起湖老街新生命新風貌的誕生,有人贊同,有人反對,潘多拉的盒子即將打開,是好是壞,只有老天知道。
相對於奮起湖的層層限制,拉拉吾雅的土地開發自由自在多了,早期的居民可以在法令容許的範圍或灰色地帶燒墾種植,砍一棵樹,蓋一間房子,挖一條小路,隨自己的意就行了,林木一棵一棵砍倒,竹林一片一片斬除,青山綠水一塊一塊變了顏色,鄉愿讓政客政治綁架強姦大自然,生態議題往往變成畸形的政治訴求,楓樹林為何消失不見,跟這些現象脫不了關係,拉拉吾雅可以沒有拉吾雅,卻不能沒有面對大歷史的勇氣和智慧,尋訪或營造香格里拉需要百年智慧,百年後的奮起湖,能否蒼翠更蒼翠,百年後的拉拉吾雅,能否楓紅更楓紅,若能如此,就是百年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