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葉的音樂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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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5-23

● 阿公的阿公




阿公的阿公,我的口頭禪之一。

如同宗教信仰,道不同,不相為謀,向來避免跟人談論靈異話題,若有人閒聊提起,往往會轉移話題或直接拒絕對話,好惡分明難免引起尷尬場面,卻從未轉圜讓步,變成自己在同儕之間非常鮮明的性格,電視廣播及書刊文章也是如此,渲染怪力亂神的談話節目,幾乎到了厭惡的地步,二話不說,立刻轉換頻道,這樣的怪癖,跟自己不相信鬼神有密切關係。

身為徹底的無神論者,有堅持有分寸,不會逢鬼神就唱反調,有時也會漫遊神怪小說營造的鬼魅氣氛,同時著迷於《X 檔案》懸疑神秘影集,說矛盾很矛盾,說正常很正常,重點在創作者和觀看者的心態,有人明知鬼神不存在,卻能迎神驅鬼於寓言故事,反諷並證明鬼神存在的荒謬,另外有些人篤信鬼魂神明,運用藝術語言祭鬼拜神,渡化眾生,洗淨人心,創作者如此,觀看者也是如此,無神論者看鬼書鬼片,其實很正常。

《聊齋誌異》盡是穿越陰陽的狐妖鬼魂,故事精短,意蘊深遠,曾是年少時又愛又懼的古典小說,不是懼怕書中的妖魔鬼怪,而是文學底子淺薄,想看卻害怕觸及硬皮硬骨的文言文,相較於《儒林外史》及《醒世姻緣傳》等清朝小說,對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聊齋誌異》用詞造句稍嫌艱澀冷僻,有時還得字典伺候著,字典一翻一查,上頭不接下尾,故事頓失趣味,斷斷續續翻閱多年,經常半途喊苦而棄書,最後還是藉由白話文讀畢全書。近日為了撰稿,上網選讀幾段章節,經過多年用功,文言文讀來游刃有餘,樂趣油然而起,四月底抽空去舊書攤購買精裝本,目前已讀了半本,雖然是重讀,頗有相識恨晚的感慨,感悟比昔日濃烈深刻,讀的不過癮,再用白話文改寫《靈官》和《畫皮》,校對朗讀之際,還有點得意忘形呢,連續數日流連忘情於妖鬼狐魅的陰陽世界,半夜讀到清晨,經常帶著睡眼勉強上班。改寫古文古詩,一直是我獨處時光偏愛的嗜好,平常閱讀古文,講究熟讀貫通,喜歡反覆再三,一來補拙,二來消遣,改寫古文耗時費力,卻能深入文章肌骨,漫遊其中,吮食其汁液,吸取其精華,讀古文,慢嚼細嚥勝於過目十行,讀一冊好書,強過十冊爛書,《聊齋誌異》絕對是值得一讀再讀的好書,看蒲松齡說鬼狐談情義,陰陽虛虛實實,內容瀰漫著光怪陸離的社會敗象,故事張力比正史論述更能發人深思,成為後人窺知十七世紀中國社會面貌的一扇窗口,若能用心細讀,不論相不相信鬼神,書裡的鬼魂,真情比世間紅男綠女更真,別的不說,多情多義的聶小倩和寧采臣,人鬼相戀的情節流傳至今三百餘年,感動並點醒無數迷亂的世人,促成華人影藝界接續拍攝不同風貌的《倩女幽魂》,影響之深之廣,可見一斑。

昔日有二件不自量力且半途而廢的寫作計劃 ─「 鄒族神話」和「鄒族辭典」,當時僅僅寫下粗略大綱和條目,由於生活忙忙碌碌而胎死腹中,現在回頭想想,幸好沒有一頭栽進去,辛苦事小,若是野人獻曝,就算心力耗竭,匹夫妄想恐怕難以成事,忙碌固然可以當成治學怠惰的藉口,倘使真有心,再忙也應該忙裡偷閒,一字一句梳理成章,三年五年總會有些成果,半途中斷鄒族神話的編寫,多少跟自己秉持的無神論有關,無神論者談論神神鬼鬼,心裡還是會疙疙瘩瘩,文字言不由衷,也難以言之成理,總之,辛苦又外行的事,幸好沒有一頭栽進去,這二件吃力費時的工作早就有文化人士專研出書,時間可以回溯至二十世紀初,作者遍及國內外,譬如俄國學者聶甫斯基(N.A. Nevskij)的《台灣鄒族語典》,日本學者伊能嘉矩與粟野傳之丞的《臺灣番人事情》及馬淵東一等三人合著的《台湾高砂族系統所属の研究》,都是研究鄒族早期文化重要的參考資料。《臺灣鄒族的風土神話》和《臺灣鄒族語典》是鄒族第一位博士浦忠成的著作,鄒族人談鄒族事,自然能切入核心,並且懂得拿捏主客觀應有的分寸,這二本書和浦忠成其他著作,曾在書店及圖書館隨意瀏覽,未曾購買及仔細研讀,現在只能上網查尋片斷資料,倒是身邊收藏布農族文化學者田哲益的相關著作,其中《鄒族神話與傳說》成為自己經常披閱參考的資料,書中對於鄒族祖先的來源、地名的產生、氏族的典故等口傳故事都有深入淺出的記述解析,雖然內容有些牽強和遺漏,以目前已出版的類似著作,可以說是上乘之作,相當值得推薦。

中國古典文學的《搜神記》,對我而言,也是「半本書」而已,二十年前讀不到半本,偶爾挑揀幾篇故事消磨時間,延至今日,一本《搜神記》依然未了。「泰山之東,有澧泉,其形如井,本體是石也。欲取飲者,皆洗心志,跪而挹之,則泉出如飛,多少足用,若或污漫,則泉止焉。蓋神明之嘗志者也。」《搜神記》第十三卷,左翻右翻,上看下看才確認是多年前最後閱讀的故事,事隔多年再重讀一遍,讀來平淡無奇,和《聊齋誌異》對比,同樣貫穿玄談怪事,同樣借用靈異境界去反射並諷刺自己面對的荒唐世代,《搜神記》出自晉代干寶手筆,《聊齋誌異》成書於清朝康熙十九年,兩者相距一千餘年,近似的靈異內涵和文字風格,我還是喜歡青出於藍勝於藍的《聊齋誌異》,不僅敘事技巧圓熟,人情世故也更貼近真實人生。

阿公的阿公,我的口頭禪之一,鄒族沒有這樣的詞彙,相近的說法有「老人家在古早 ( 古早的老人家 ) 」及「鄒在古早 ( 古早的鄒族人 )」,類似中文強調說詞的權威性,經常搬出子曰、國父說等等,「我阿公的阿公說‧‧‧」,表示既權威又準確,「我阿公的阿公說明天會下雨」「我阿公的阿公說洋基會輸球」,為了這句口頭禪,曾經被山東籍老伯伯再三責備,說我的口頭禪褻瀆老祖先,還說我是沒大沒小的兔崽子,王八的沒有宗族觀念的番仔。我的阿公是誰?不知道,我的阿公的阿公是誰?不知道。在許多人的印象中,父親不喜歡也不擅於閒話聊天,跟孩子的互動相當貧乏,絕少說故事給晚輩聽,關於鄒族古老習俗和傳說,多半來自愛說故事的外婆及耆老長輩的講述傳誦,另一半則是自己翻閱資料點點滴滴採集獲取,累積的資訊豐富多樣,偏偏自己的阿公和阿公的阿公,樣貌生平一片空白,宗族家譜也是付之闕如,令人感慨。《阿公的阿公》初稿寫於十幾年前,反覆改寫的結果,散文變小說,小說變新詩,隨著遷移飄泊的住居,原稿散失殆盡,只在腦海中殘留隻字片語,幾度試著重寫,皆難以成篇而作罷,文章標題「阿公的阿公」竟變成自己的口頭禪,既然成為口頭禪,可見潛意識仍流竄當初的主旨意念 ─ 鄒族神話,如今再次下筆,談了半篇的中國神怪文學,跟初稿的論點和內容差別甚多,其中的轉折,觀念的改變是主因,多憂多勞的前半生,歲月的銼刀將思想的稜角稜線磨圓了,不再嫉鬼神如怨仇,懂得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嘗試以更寬敞的心態看待世俗風情。

觀察東西方的文學和電影,只要牽涉少數族群的議題,用詞語氣或影像畫面,莫不戒慎自律,甚怕一個不小心,捅到少數族群自尊的馬蜂窩,輕則興訟撻伐,重則威脅性命,為了避諱保身,多數人皆不敢輕易踰越紅線,自律反而自縛,探討少數族群的作品,經常過度美化其人其事,甚至神化,成為當今文化藝術界的通病,作品僵硬彆扭,藝術美學盡失,違逆自由創作的真諦,尊重與污衊,存乎一片心,撩撥異族嫌隙或刻意醜化扭曲,可謂惡劣至極,這般的惡意壞心,人人皆可反駁譴責,就事論事的影像文字,縱然尖銳刺眼,有人敢批敢罵,多半是恨鐵不成鋼,身為少數族群的一份子,反躬自省是必要的涵養氣度,不必過度反應。

每一個時代,每一個地方,每一個群體,總有幾個潑婦和卒仔,同樣的推想,古時候鄒族男人未必皆強悍勇士,女人未必皆勤快賢良,鄰居之間游走一二個卒仔或三八婆,那是稀鬆平常的現象,《搜神記》和《聊齋誌異》能傳世百代,那是作者本著文人真性情,看透寫透世間是是非非,以神鬼妖怪影射並反諷現實生活,絕非歌功頌德的文章書籍可以比擬,反觀許多影像文字,男人個個魁梧勇壯,女人個個賢淑聰慧,過於正面的形象反而顯得虛假矯情,禁不起時間的考驗而無法傳佈四方,這種神化的現象,文革時期的樣板文學及戲曲最為氾濫,分明是痞子走狗,官方印章一蓋,癟三頓時成為人民楷模,官樣文章叫人無法卒讀,但是寫實寫真的文學作品,經常受到批判打壓,甚至賠掉作者生命,殘害藝術創作莫過於此。早年曾試著將鄒族的風土人情寫入文學作品,無奈才情不足,筆耕中斷荒廢,後來只能以讀者的身份欣賞別人的作品,遺憾之餘,也期待後起之秀能用心用力,鑽研族群的風俗歷史,創作出有真性情的藝術作品,街坊鄰居的閒話家常,山林溪河的一景一物,不分細微重大,凡事皆可編織入鏡或攬入文章,以藝術的眼睛看待族群的歷史,化八股為情理,有血有肉,有勇士,有卒仔,有美女,有潑婦,老祖宗曾經英勇殺敵,也曾經懦弱萎靡,倘若有心於藝術創作,不必再神化那些曾經七情六慾的阿公的阿公。


鄒族人-浦忠成談二二八對鄒族的影響
http://vcenter.iis.sinica.edu.tw/watch.php?val=aWQ9Tmw4ak1BPT0=

田哲益探索文化研究室
http://bimaten.myweb.hinet.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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