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葉的音樂簿
Youtube debaye0809





2010-01-01

曾文溪幾百幾千個鬼魂




傍晚,鬼魂輕手輕腳走到曾文溪溪畔,趴入溪中吸了一口水,好大好大的嘴巴,一口水瞬間吸走奔騰澎湃的滾滾洪流,鬼魂的身體一個挺立,頭顱頂撞烏黑的天空,閃電霹靂啪啦打下來,打到曾文溪上游的一座山,萬千砂石轟隆轟隆滾落溪谷,外婆的故事說到這裡,轉頭吩咐身邊的孩童取出包袱裡的水壺,閉上她半瞎的眼睛,從吊橋隨風灑落一壺的水,嘴唇嗡嗡抖動唸唸有詞:「離開吧,回去吧,回到陰曹地府裡去吧」。外婆喜歡講故事,敘述技巧算不上高明,情節拖三落四,一個故事經常出現不同的版本,或幾個故事混著講,古早事搭上現代事,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反反覆覆為晚輩講故事,多少是為了消磨她雙目失明的二十幾年漫長歲月,不管白天午夜清晨,只要感覺身邊有人陪著,故事就沒完沒了開始說起來了。

曾文溪的鬼魂幾百幾千個,外婆挑栗子般順手拈來,今天說這個鬼魂,後日講那個鬼魂,這個鬼魂和那個鬼魂大同小異,反反覆覆總會枯燥乏味,她說她的故事,我睡我的覺,唯獨說起早逝的外公,外婆說故事的節奏會變得生動活潑,一段接著一段的生龍活虎,極盡誇張的描述,一回比一回誇張,故事主軸倒是始終如一,不會錯亂,譬如外公只不過繞幾條小徑走幾里路,在外婆嘴裡,就像翻山越嶺登臨玉山頂端的神勇,半點氣也不喘,又說他攀樹摘愛玉子比猴子靈活敏捷,一個橫越,一個縱跳,一個滑溜,樹上樹下來去自如,愛玉子三兩下就摘光光,還說他扛揹一百多公斤的貨物也能箭步如飛,外婆眼裡的外公,事事聰明又處處神勇,厲害的不得了,然而印象中的外公身影卻是瘦弱嶙峋,做事忘東忘西,一副老小孩的頑皮德性,喜歡搞一些令人噴飯莞爾的玩意兒,外婆描述的形容詞,怎麼也套不上外公身上。

曾文溪的鬼魂幾百幾千個,外婆的鬼魂故事穿透古今,溺水鬼魂,上吊鬼魂,跳崖鬼魂,殉情鬼魂,日本鬼魂,鄒族鬼魂,泰雅鬼魂,布農鬼魂,還有國民黨鬼魂和共產黨鬼魂,雜七雜八牽牽扯扯,跟童年的一段真實遭遇相比,她的鬼魂故事既不逼真又不驚悚,我們卻聆聽她講了一遍又一遍,從童年聽到她病逝的前一天。我不信鬼魂,也沒有見過鬼魂,十歲那一年仲夏夜的血腥場面卻深深烙印在心中。

因為年歲較長,我是三劍客的老大,老二是個愛作怪的胖子,喜歡吐嘈漏我的氣,也經常挨我的罵,老二嘴巴最毒了,只要讓他逮到辮子,一根毛變成一隻雞,一隻雞變成一架飛機,他也是三劍客的點子王,三劍客的名號就是他想出來的點子。當天中午臨時起意下山往曾文溪上游戲水,蹺課的三劍客腰插木劍,一路呼嘯高歌,砍草砍筍砍山風砍流水,四處搗亂挑釁,感覺威風極了。戲水遊蕩到傍晚,三個野孩子路過吊橋底下,吊橋橫跨山谷的長長黑影,望著像是黑龍的腹身,橫在晚霞餘暉中搖搖晃晃,長長的黑影壓得背脊冒出陣陣冷氣,溪谷夜色漸漸泛黑,情緒頓時感動悠揚,在山風濤聲中娓娓述說外婆灑水驅趕鬼魂的趣事,隨著氣勢如萬馬奔馳的曾文溪,故事內容照例添加了一些油和醋,水壺說成尿壺,前一段改一些,後一段加一點,讓天馬行空的故事更加活靈活現,黑龍吊橋和吸水妖怪纏鬥過招於曾文溪半空中,上下翻滾扭打,左右迴旋搏鬥,雙方鬥得山谷天晃地搖,驚動天上神明,閃電霹靂啪啦打下來,霹靂啪啦打在外公的屋頂上,故事正說得起勁,老二突然丟了一個問題過來,問我知不知道下面的大漩渦死了很多人,故事被他打斷,心裡當然不爽,罵他幾句三字經,再還他一個白眼,算了,反正已經掰不下去,舌頭一轉,話頭轉向大漩渦,大漩渦種種匪夷所思的傳說,雖然聽聞過幾次,但所知有限,身為三劍客老大,自然要表現自己的見多識廣,不能漏氣,掰一唬二抓三填四,聲調高亢侃侃而談,老二說死了很多人,那是指死了很多鄒族大人小孩和日本軍人,關於那些慘絕人寰的野史傳聞,歷來眾說紛紜,各種傳聞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岸邊的大漩渦和佈滿彈痕的巨大岩石,岩石寬高大約三層樓,底部有一個大人身高的凹凸表面,密密麻麻的彈痕令人心驚膽跳,彈痕是怎麼來的,說法莫衷一是,一位世居曾文溪畔的蓍老同樣擅長講古,當時的日本崗哨就設在他們家後方山隘,日本兵來來往往,偶爾跟他搭訕聊天,所以他的說法最為可信,即使說法遺漏失真,也差不了多少,據他回憶說,日據時代的日本兵在溪谷用活人當靶子,一來練兵練槍,二來娛樂消遣,活靶有大人有小孩,活人靶子打爛了,日本兵將屍體扒下踢倒在沙地上,用言語嘲笑羞辱一番,隨後拖拖拉拉就地拋進大漩渦裡,餵食下游的高山鯝魚。

噬人性命的大漩渦就在前方不遠處,我舉起火把走在前頭,邊走邊講日軍如何殘殺鄒族的大人和小孩,又如何將屍體丟進大漩渦,老二老三分別拎著剛剛偷來的兩隻土雞,默默跟在後頭聽老大講古,吊橋和大漩渦相距約三公里,溪岸小徑上上下下曲曲折折,下弦月掛在半邊天,像倚坐遠山山頭的老巫婆,冷眼監視曾文溪山谷的黑夜,老二突然大喊,到了到了,兩隻母雞受驚嚇喀喀叫,差一點掙脫束縛,老大就是老大,拔劍朝後面一揮,老二的肥屁股重重挨了一劍,他非但沒有喊痛,還笑我劍法太爛,打到屁股最肥的地方,兩個人擺出自創招式對抗追逐,嬉鬧之間,已經到達大漩渦旁邊的沙灘。血!老二又大喊一聲,這次沒有打他的屁股,因為在火光下,不只是一灘血,而是滿地一大片鮮血,石頭上,沙灘上,草葉上,一大片一大片鮮紅的血跡令人觸目驚心,尤其是那一塊佈滿彈痕的大岩石,血肉掺著毛髮噴灑四濺,景象恐怖詭異,死人啦死人啦,又是老二在大聲嚷嚷,嚷著想要趕快回家,說凶手一定走不遠,隨時會回來,還是老三冷靜,認為鮮血不是人血,應該是豬血或狗血,老大就是老大,讚許老三之餘,再添加一些補充,我說那是母山豬的血,還裝出老手的樣子搓揉石頭上的血跡,嗅了一下,斷定是傍晚剛發生的慘事,母山豬的屍體呢,我瞇著眼指向大漩渦,用火把示意老二走過去探個究竟,並且吩咐老三開始殺雞拔毛,這種事他最拿手,手法乾淨俐落,沒有刀子沒有鍋子,只有篝火一堆,一根木叉子串二隻雞,不到一個鐘頭,三劍客已經圍坐享受美味,合力撕裂香噴噴的烤土雞,老三辛苦了,可以和老大分享雞腿,焦黑雞翅歸老二,母山豬的屍體呢,老二問我,我朝大漩渦丟了一根雞骨頭,反問老二,血跡是不是一路往大漩渦滴落,而且有來來回回的血腳印,老二點頭說是,喜歡講葷笑話的老三插嘴說,兇手到底在想什麼,自己抱著母山豬跳進水裡面,能幹什麼呢,太那個了吧,老大就是老大,笑歸笑,其中的道理典故還是要說清楚,先打個飽餐滿足的嗝,一手剔牙縫,一手指著彈痕纍纍的大岩石,再指向對面溪岸,嘴裡咻咻二聲,用手指回頭射向大岩石,砰!砰!砰!三對眼睛對對相望,彷彿等待最後的謎底揭曉,曾文溪洪流轟隆轟隆整個山谷夜色,趁著微明的月光,我模仿二叔講古的招牌前奏,起頭吟唱一段不知所云的古老腔調,哦咿哦咿開講起來了。

砰!砰!砰!日本兵用步槍瞄準射擊對面大岩石的一顆頭顱,一顆子彈接著一顆子彈,射進頭顱射進胸膛,砰!砰!砰!頭顱破碎了,胸膛裂開了,鮮血上下左右到處噴灑,木樁上的屍體早已血肉模糊,分不清是誰的屍身,慘啊,真是慘啊,眼前的篝火快要熄滅了,我連連嘆息又嘆息著,老二倒是勤快,轉身抬起一截枯木和乾草,篝火三兩下又亮起來了,烈焰火光倒映在湍急流竄的溪河上,溪流的波光宛如無數的眼光看過來。古早以來,戲水溺斃或渡河滅頂,厭世自殺或謀財害命,大漩渦不知吞噬了多少人命,敘述這樣的故事易如反掌,可以風淡雲輕,也可以風狂雨暴,但是日據時代那種慘酷無情的虐殺,自己很難輕輕鬆鬆敘述某些悲慘的情節,何況受害者是自己的族人,豈能不戚戚焉,嘆息又嘆息呢,戰爭的慘烈無情,太平年代的十歲小男孩當然無從體會,只是殺人殺到這般冷血變態,說著說著還是會非常激動。我朝大漩渦又丟了一根雞骨頭,起身往大岩石走去,用手掌搜尋並且撫摸岩石上的斑斑彈痕,神情像個大人默哀的樣子,嘆了一口長長的氣。

類似這樣彈痕纍纍的大岩石,據說阿里山有好幾處,曾文溪這一處大岩石和大漩渦,流傳的鬼魂故事最多,曾文溪的鬼魂幾百幾千個,凶惡的,陰鬱的,無頭的,長髮的,形形色色說不完,但是一群無臉鬼魂夜襲日本兵營的故事,在許許多多流傳的鬼魂傳說中,因為情節混雜著幾分史實和幾分想像,既血腥又駭人,讓人聽了毛骨悚然,擅長講古的二叔講過好幾回,印象非常深刻,聽他說故事是一種享受,如果他喝了酒,故事更是精采迷人,就算內容平淡無奇,豐富的表情和幽默的比喻非常能引人入迷,一隻麻雀的穿梭飛躍,二隻麻雀的吱吱喳喳,一百隻麻雀的熱鬧喧譁,他總是模仿得唯妙唯肖,節奏快慢交錯,聽故事的人可以感覺到麻雀從頭頂上飛身而過,坐在曾文溪畔,模仿二叔的腔調講述無臉鬼魂夜襲日本兵營的詭異故事,內容情節自然恐怖嚇人,而且身邊滿地鮮紅血跡,讓故事更加逼真,講到鬼魂割頭皮換頭皮的精彩段落,老二老三聽得目瞪口呆,有時點頭認同,有時搖頭嘆氣,或許是流傳甚廣,不同的內容說法與日俱增,說故事的人各吹各的調,其實原始情節很簡短也很血腥,可以說是鬼魂版的「變臉」。

某年寒冬的下半夜,寒氣挾著妖風灌進屋子裡,銀色月光射進日本兵營裡裡外外的縫隙空間,再射向日本兵酣睡的臉龐,屋內鼾聲此起彼落,氣氛非常詭異,鬼魂如何割下日本兵的頭皮,又如何將日本兵的頭皮披掛到鬼魂自己的頭顱上,種種描述迥然不同,外婆那種一刀一刀割頭皮的說法流傳最廣也最血腥,不但割肉割頭皮,還流了一屋子的血,驚恐哀號聲更是響徹暗夜寒天,黏貼頭皮的方式也沒什麼創意,頭皮割下去再黏過來,被割頭皮的日本兵和割頭皮的鬼魂,弄得滿身是血,讓人聽了倒抽冷空氣。還有一種說法,和外婆的說法差別不大,不僅沒有創意,更是處處漏洞處處牽強,將現今存活的家族同胞惡意牽連其中,污衊別人的祖先,可謂居心叵測,用心惡毒。

二叔的敘述方式最詭異了,情節內容也最精彩,不需借助微醺酒醉,彷彿鬼魂上了身,只聽他唱作俱佳的言語神態,就夠令人動容陶醉,經過二叔改編演繹的鬼魂故事,精彩的關鍵就在月光,二叔以月光化身無臉鬼魂,月光貫穿整段故事,月光走路的樣子,月光摸哨殺人的手法,完全顛覆傳統講鬼魂故事的窠臼,頗有靈異電影時空交錯的奇幻效果,以現在的標準聽二叔講古,橋段也許不算新奇,但是早年電影尚未普遍,靈異電影更是聞所未聞,二叔卻在他的月光鬼魂故事裡拿揑自如,沒有驚聲尖叫,沒有刀光劍影,不談隱私,不灑狗血,畫面悄然滑進夜襲日本兵營的場景,場景變化夢幻,月光鬼魂的銀色身軀悄悄來,悄悄躺進日本兵熟睡的身軀裡面,躺下起身之間,從無臉的鬼魂變換出日本兵的臉孔,殺人變臉於無聲無形,畫面轉換自然,彷彿坐在戲台下看二叔演一齣靈異戲,口技表演非常精彩,內容情節令人回味無窮。變臉後的月光鬼魂夜夜潛行出沒在曾文溪上下游,在月光的掩護下劫殺往來溪畔的日本兵,隨即將屍體丟進大漩渦,發洩昔日遭到日本兵轟擊虐殺的心頭恨。

曾經嘗試以小說型態呈現月光鬼魂夜襲日本兵營的詭異情境,卻無法抓住二叔運用鄒族語言口述的獨特神韻和腔調,類似古聲古調的獨白,把鄒族語言的粗獷和內斂收放自然,時而激憤,忽而哀戚,時而瀟灑如流水悠悠,忽而狂放如瀑布傾瀉,完全沉浸他自己描述的鬼魂故事裡,聽故事的人自然也會跟著入迷沉醉其中,可惜二叔英年早逝,無法像外婆一樣從年輕講到年老,把幾百幾千個曾文溪鬼魂一一講述。活人當靶子這麼慘酷的戰爭惡行,翻閱二次大戰史料,遠東戰區和南洋戰區都有類似慘案發生,曾文溪慘案現場卻多了一個棄屍滅跡的大漩渦,殺人如麻的戰爭瘋子更加令人髮指,為何人性可以泯滅如魔鬼一般的無情殘酷,二叔曾經對此抒發讓人印象身刻的感想,他說日本矮子為什麼敢如此亂來,都是因為我們自己不爭氣,喝酒喝到老婆被日本人睡去了,早上還跟人家鞠躬問安,幫他們起火燒水,他媽的日本人有槍有砲彈有飛機,我們呢,下面只有一根小肉砲,怎麼跟人家比啊,還同時伸手摸了摸身邊小男孩的褲襠,笑著說,你們看看,這麼小小的一根肉砲,砲打自己的老婆還可以,這麼小這麼小的一根肉砲,射過來打過去,甩來甩去要怎麼打贏日本人呢,小子,爭氣一點吧。

那個被二叔摸了褲襠的小子就是三劍客裡的老二,老二對此事耿耿於懷,經常惡意追打二叔的狗和雞,甚至偷來烹煮燒烤,三個野孩子膽子越來越大,偷雞偷鴨偷水果偷日常用品,偷竊惡行遍及整個村裡村外,只是沒有料到三劍客跑到曾文溪偷雞的事情,早已經被附近居民盯上了,上一次人家忍住不追究,這一次不但偷兩隻雞,還沿路砍竹筍砍農作物,像狂風般撒野肆虐,惡行讓人恨得牙癢癢的,這回被逮到了,而且是二叔主導的搜捕行動,下場當然很慘,他向來以兇悍嚴厲聞名於村落鄉里,月光閃閃,夜風習習,一場終身難忘的私刑拷打緊接著就要上演了。

醒來的時候,身邊躺著熟睡的外婆,鼾聲平緩沉悶,母親隔著茶几睡在另一邊。痛啊,手痛腳痛屁股痛,身體上上下下都痛啊,纏繞紗布的額頭搔癢難耐,摸起來好似一個小窟窿,手壓著痛到哀聲尖叫,母親移身靠過來,撫摸我的臉,撫摸我的手,輕聲柔語說了幾句話,她臉頰上的眼淚一顆一顆滴落在我胸口上,看著她滿臉的淚水,卻怎麼也想不起昨天晚上被毒打的經過,只記得老二老三跳入曾文溪逃命而去,接下來呢,根本記不起來了,就算事過境遷,外婆和母親都不願鬆口說清楚,老二老三和其他人也總是支吾其詞,整件事情始終如謎,直到外婆過逝的前二年,終於從她口中得知那一年夏夜的私刑真相。

據說那天下午二叔四處搜尋三劍客的蹤跡,因為判斷錯誤,往曾文溪上游繞了不少的叉路,一個人越走越氣,返回村落喝酒解悶,盤算下一步路怎麼走,最後決定往下游搜尋。為了偷雞打狗的往事,他和三劍客積怨已深,那一天下午又把他的菜園攪得稀巴爛,想找我父親理論卻撲了空,第二趟往曾文溪的方向追蹤探聽,正巧遇見同樣被我們惡搞搗亂的二位受害村民,三個人邊走邊罵邊灌酒,灌到走路跌跌撞撞,在吊橋下方歇腳休息片刻,將三個野孩子的惡劣行徑數落一番。大概是晚上八點左右,二叔隱約聽見大漩渦附近有小孩嬉鬧,三個人滅了火把悄聲走近,只見三個野孩子圍著熊熊烈火吃肉打屁,看起來快活得不得了,二叔看見前方到處血跡斑斑,以為是我們灑雞血胡搞亂搞,他看著火氣更大了。

為了防止我們逃跑,二叔跟另外二個人分頭包抄,而我正在炫耀前一天的豔遇,大口吃肉大聲吹噓,笑得非常開懷,根本不知道噩運即將臨頭,冷不防一記飛腿側踢的黑影竄過來,隨著老二老三受到驚嚇的一瞬間,背脊挨了一腳,一腳踢來跟著一個拳頭打上來,打得我天旋地轉,當時並不知道是誰下的毒手,只感覺臉頰背脊肚腹大腿刺痛無比,醒過來又昏過去,老二老三慌亂中跳進大漩渦下方的溪流,順著水流漂浮到對岸,被埋伏的二個人逮個正著,二話不說,先毒打一頓再五花大綁拖了回來,喝到八分醉的二叔如同發狂的野獸,吐口水加三字經,爆發出滿臉殺人的狠勁,對我們狠狠拳打腳踢,只差沒有拔刀砍下去,就在此時,對岸出現微弱閃爍的火把,上下左右飄忽而來,二叔大喊不妙,想要把奄奄一息的姪子丟進大漩渦,另外二個人極力勸阻,三個人慌亂成一團,遭到五花大綁的老二老三翻著身子哭天喊地,哀求二叔手下留情,幸好二叔踉踉蹌蹌跌了一跤,距離大漩渦僅有幾步路,我從二叔的肩膀摔落下來,頭殼砸到石頭上,砸出一個小窟窿,身上的血早已分不清是人血還是豬血,跌了一跤的二叔,腦筋似乎清醒了一些,朝我的屁股踢了兩下,又探了一下鼻息,轉身對著夜空大罵幾句日語三字經,踢沙踢石頭,踢散即將熄滅的篝火,星星之火隨風飄散,二叔跟著癱倒在地,兀自跪在沙地上喃喃自語,並且側身抹去我臉上的血跡,又輕呼我的鄒族小名,雙手使勁抓住受傷癱軟的小小身子,抱著抬著,想要攬上肩頭卻怎麼也攬不上來,二叔要求另外二個人幫忙將渾身血跡的小姪子放在他的肩背上,他先是頓了一頓,像是運作蓄積全身的氣力,接著一聲嘶吼,在月光下朝著村落的方向跌跌撞撞狂跑奔走,一路沿著山徑險隘蜿蜒而上,老二老三和另外二個人慌慌張張跟在後頭,流著汗,喘著氣,徒步爬坡約六七公里,因為山路顛簸,痛得我哀叫連連,臉頰的血和淚水一路淌落在二叔的背脊,或許是累到氣盡力竭,距離村落約半里的一處山坳,二叔突然連續呼喊我父親的小名,來人啊,救命啊,來人啊,救命啊。

外婆最後二年的生命幾乎是半夢半醒的狀態,呼吸細如游絲,說話語意含糊不清,倒是聽覺和嗅覺還算靈敏,家族晚輩上樓探視,不問名號就知道是誰來了,因為她熟悉家族每一個晚輩的體味,不愛洗澡的誰誰誰,抽什麼菸的誰誰誰,一嗅一聞就能分辨誰是誰,我呢,早年說我的腳丫子最臭,後來罵我抽洋菸臭氣沖天。有天晚上梳洗刷牙後抹了生平第一次的古龍水,躡手躡腳上樓找外婆聊天,那一回她搞糊塗了,問了半天才知道是臭外孫來了,不愧是眾人公認的老半仙,先問我一句話,再套個兩三句,臭外孫心裡的底就摸清楚了,知道我想弄清楚十幾年前血染大岩石的真相,以前問過幾次,她總是四兩撥千金閃避過去,自從三劍客遭到修理毒打的糗事傳開,一些耳語流言早已漫延村落街坊,外婆也不囉唆,直接證實血染大岩石是外公灑狗血驅趕惡靈的儀式,死狗則拋進大漩渦,他前腳一走,我們三劍客跟著到達現場,當他得知二叔對我們動用私刑,立即拿著火把轉回來,那時二叔已經揹著我上山,外公拼著老命追趕在後,二叔撐不住倒地的那一刻,外公接手揹著我走完最後的半里路,外婆話鋒一轉,用她羸弱的雙手握住我的手,慢慢細述二叔如何沿路搜尋三個野孩子的蹤影,如何嚴刑拷打,又如何揹著我上山狂奔,叨叨絮絮講了好些時辰,來龍去脈仔仔細細說了一遍,最後她說胸口很悶,想睡一下,臨睡前,她的盲眼以近乎逼視的表情望著我,又伸手撫摸我的臉頰,輕聲細語的叮嚀著,要我懂得感恩,感謝二叔的救命再造之恩。

外婆常說,曾文溪的鬼魂幾百幾千個,夜夜出沒,夜夜嗚咽,可見人世間有太多離情依依的冤魂,在故鄉親人之間遊遊蕩蕩。無情天地,無常人生,外婆,二叔,老二和老三,十年之間相繼離開人世,冥冥之中,如果真有穿梭於陰陽的靈魂,他們可曾返回自己愛恨情仇所在的阿里山,返回他們一生胼手胝足的山林溪谷,如果沒有,如果不能,至少能返回我的夢裡,講一些鬼魂的故事吧。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