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葉的音樂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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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2-13

● 世界在改變,我也在改變

最初不知是什麼緣故,當兵之前,一口氣買下沈從文的二本小說及五本散文,擺上書架,心裡興奮好一陣子,從《邊城》開始,一本小說和三本散文混著讀,刪改眉批,而且評分,由於入伍在即,剩下的三本書,囫圇吞棗,草草收尾,現在沒什麼印象了。擔任部隊分隊長的四年期間,個人寢室之外,營區角落有間荒廢房舍,約四坪大小,四面無窗,原來的窗口用水泥糊上,上頭有三個通風口,房舍緊鄰部隊廚房,門扉塗寫「危屋禁入」,方便混淆偽裝。一番清理粉刷,從營區搬來一張大書桌,亦桌亦床,伏案寫字,夠大夠寬,臥身休眠,枕首伸腳綽綽有餘,雖然簡陋,裡頭稍事佈置裝飾,書房的味道就出來了,於是仿傚古人風雅,取名「閒居蘆」,房裡養一隻愛跳愛玩的小貓咪,喚牠仔仔,書房應有的書架、音響、茶具等擺設,大致無缺,公務之餘,浪漫音樂響起,高山茶泡下去,獨自跟貓兒一起窩著悶頭啃書,熬夜通宵是常有的事,閱讀進入心靈暴飲暴食階段。

服務部隊直屬陸軍總部後勤單位,小營區小單位,勤務輕鬆單純,三周輪值一周,空閒時間買書讀書,越厚越硬越愛看,軍旅生活充滿書卷氣息,別人泡馬子,我泡書房,泡圖書舘,日日與書為伍。二十出頭少尉軍官,身段未經世事琢磨,言語尖頭尖尾,叛逆性格熾熱,熱衷追逐激進思潮,肉眼長在額頭上,莽撞,任性,顧前不顧後,藐視傳統規矩,昂首顧盼左右,一股勁頭往前衝進。

回想那時胸懷的大夢,空洞,無邊無界,許多夢想慢慢從閒居蘆起飛,展著翅,御著風,夢境騰空凌駕九霄,手捧著書,雲遊四海山岳,目光射向黑格爾的歷史哲學、胡賽爾的現象學、叔本華的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夢得認真,夢得陶醉,那個大夢一直持續到退伍後五六年,一邊嗅聞銅臭味,一邊汲取哲人的智慧結晶,等到夢遊者從雲端翻落驚醒,早已是紅塵裡滿身滄桑的窮酸俗人,那個大夢,兩腳不著地的南柯大夢而已。

大夢雖然空洞無邊,閒居蘆的讀書生活,對自己的影響卻延續至今,幾位一代宗師的作品,章節早已含糊淡忘,這些年也沒有溫習研讀,或許是害怕重蹈夢魘,或許是自慚形穢,碰都不敢碰,直到今年農曆新年,為了寫稿,上網搜尋這幾位學術大師的生平著作,重溫閒居蘆熬夜啃書的滋味,短短幾天的閱讀量,抵過平常一個月,風風雨雨許多年,求知欲望還是一樣饑渴,重讀大師一言一行,自己的荒唐生涯,宛如走馬燈,轉呀轉的,一幕幕繞在眼前,邊讀邊感歎,書蟲的癮頭正發熱,新年假期轉眼又過了,再度回到朝八晚五的粗人生活,走在真實的土地上,捲起衣袖為三餐辛苦工作。

凡走過,必留痕跡,跟隨大師的腳印前進,前前後後十幾年,縱然僅僅懂點皮毛,一日受教,終身為師,叔本華和弗洛伊德,陪我度過黯淡的而立之年,夢沒有了,反倒是噩運連連,一個人遊走異鄉賣茶葉討生活,買賣賠多賺少,壓根兒不是做生意的料,還惹出一堆麻煩事,攪得身心疲憊不堪,困頓之中,閱讀的心思與二十出頭的冒進截然不同,沈澱冥想的思緒比較多,多了反省,少了批判,書架上的書籍,小說和歷史佔多數,書擺在上頭,跟生活步調和格局非常不搭調,甚至有那麼一點點反諷的荒謬況味。

雖然叔本華的作品精闢深奧,一生多半過著猥猥瑣瑣的隱居生活,冷酷小氣又愛諷刺人,同時期或後人對叔本華的負面評價比比皆是,他的代表作《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由於乏人問津,叔本華就說:「倘若不是我配不上這個時代,就是這個時代配不上我。」這二句話,正是二十出頭少尉軍官當時狂傲念頭,以為讀幾本硬書就能呼風喚雨,等少尉軍官離開閒居蘆,昂首公雞頓時成為落湯雞,那時才知道天有多高,也知道地有多厚。所謂物極必反,狂飆歸於寧靜,叔本華晚年引用佩脫拉克 ( 註一 ) 的幾句話調侃自己:「誰要是走了一整天,傍晚走到了,那也該滿足了。」這幾句話,正是我此刻的心情。

窩在閒居蘆的三年半,喜歡的中國文學作品,多半是五四運動風起雲湧的那個年代的小說和散文,相對於魯迅的大張旗鼓,沈從文的文字,看似淡淡風情,實則千轉百迴,暗藏人情世故,不矯情,不虛張,一路感受並記述周遭黎民百姓的生活悲喜,沈從文靜靜寫下湘西山城純樸風貌,坦白說,起初不怎麼喜歡他寫的小說,寫好寫壞是一回事,跟先前剛讀完的金庸小說相比,《邊城》節奏太淡太閒散,讀來覺得悶,悶到難以融入小說營造的故事情景,於是小說散文混著讀,彼此互為對照,而且迷上同樣淡香淡味的紀事散文,讀他的散文,人物風景自然生動,感覺像讀小說,相當容易融入文章氣氛,至於《邊城》和《長河》二本小說,一直拖到中年才看出門道,沈從文之所以為沈從文,從從容容,斯斯文文,八個字而已,閱讀這類小說,需要情境,需要心靜,需要耐性。

草擬半句簿簡介時,還有沈從文身影,寫著寫著,名字就沒了,原因無它,「古聲淡無味,不稱今人情」 ── 白居易 《廢琴》,以現今文學的流行趨勢,不僅不對味,恐怕社會大眾對此人是何許人,多半沒概念也沒興趣,所以就刪了,被刪者,還有魯迅和巴金。一個混跡俗世又苦於現實環境的鄒族男人,談古說今,開口閉口達爾文叔本華沈從文,文謅謅的筆調,似乎撈過自己學識能力及生活局限,白天踏進爛泥巴,夜晚遨遊穹蒼星空,白天夜晚兩個極端,半句簿的觸角,其實是刻意撈過界域,撈過自己的生活圈子,撈過台灣,時空一撈,撈過千年千里。

「世界在改變,我也在改變」,這句話在早期半句簿裡,出現的次數非常頻繁,半句簿用筆書寫的時期,扉頁上,經常以此為座右銘,字句或有變化,但涵意大約雷同,以「改變」為主旨的隨想筆記,前前後後俯拾皆是,大多是反思反省。文如其人?這句話套用在我身上,四分相似,六分落差,那四分的相似,偏重心靈層面,我寫我思,我寫我心,文字未必成篇,隨手隨筆,零零落落皆我思我心,矛盾觀點隨處可見,自己反對自己,自己貶抑自己,一路寫下來,觀念想法改變之大,自己都覺得非常訝異。

落差的六分,指的是生活習慣,以現在來說,七點半出門上班,傍晚六點前回家,不應酬,不狂歡,一個人在家,半句簿、音樂簿、Google、Youtube 繞著轉,在書房裡享受私密空間,閱讀寫作幾乎佔據下班及休假的大部份時間,謝絕任何社交邀約,從外人的眼光來看,這種生活方式,單調無趣,毫無變化可言。大概是害怕再過著四處漂泊的日子,現在滿心渴望單純的生活氣氛,簡單再簡單,越簡單越好。

世界在改變,我也在改變,態度和觀念的改變才是重點。

幾年前的冬天午後,接到一通陌生的電話,對方劈頭告訴我:「我和淑君離婚了。」當時正納悶,這個來電的男人是誰,淑君又是誰,可是他一說出「庫巴」( 註二 ),一對甜蜜戀人如膠似漆的身影,一下子浮上眼前,那個男人以略為激動的口氣說:「你們鄒族的庫巴詛咒我和淑君的婚姻!」他這句話,沒有讓我驚訝意外,也沒有反駁以對,而是儘量安慰他,鼓勵他,祝福他,因為「庫巴」這件事,當年我也是當事人之一。

女人究竟可不可以進入「庫巴」,以鄒族傳統規矩而言,不行!不可!不能!不准!

可憐的一對戀人,男的一臉怒氣,女的委屈哭泣,我接到消息,馬上趕到「庫巴」事發現場,我傻眼了,一個醉到不行的年輕男子,嘴巴喳喳呼呼,雙手揮舞著相機和散亂底片膠卷,厲聲斥罵手足無措的戀人:「你們褻瀆我們鄒族的庫巴,你們被詛咒了!你們被詛咒了!滾出去!滾出去!」為了趕緊將一對驚恐的戀人帶離現場,沒時間跟相關人士詢問事發狀況,迅速撿起摔壞的相機,匆匆忙忙上車走人,在下山途中,除了一再對我說抱歉,這一對戀人不願再談論「庫巴」發生的事情,時間一過十五年,其間發生流產、獨子車禍截肢、二度流產、老婆外遇等不堪回首的婚姻生活,那個男人在電話中淒苦訴說著心裡的痛,他似乎相信一切的苦難,根源來自「庫巴」。

是耶,非耶,我不敢冒然說兩者完全沒關係,至少在心理層面,「庫巴」詛咒的陰影,可能會烙印在這對戀人的潛意識,每當災禍臨身,陰影隨時會出來作祟,一切衰事惡運皆歸咎於「庫巴」,這是現代心理學的普遍觀點,沒有鬼怪玄機,不會牽強附會,唯有病理剖析是問。話題扯遠了,我只想以鄒族的身份再問一次:「女人究竟可不可以進入庫巴?」可與不可,改與不改,那是長老們的事,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不該邀他們上山參觀祭典儀式,一片好意,換來尷尬結局,只可憐那一對倒楣戀人,他們竟然相信年輕酒鬼瘋癲的鬼話,認為婚姻破裂的禍根是鄒族最神聖的地方 ─── 庫巴。

再問一次:「女人究竟可不可以進入庫巴?」

此一問,重點不是女人可不可以進入庫巴,而是該如何定位傳統祭典,並且因應現代潮流的變遷,商業化?觀光化?娛樂化?藝術化?還是堅持原汁原味?這件事,為著某些不同緣故,每隔一段時日,自己總會認真思考一番,因人因時因地,想法不斷改變,雖然長年客居他鄉,平常還是會留意阿里山的相關消息,鄒族祭典也不例外。

掐指一算,距離上一回觀看祭典儀式已將近十年,這十年的變化,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山隔百里之外,種種大小改變,依然看在我眼裡,而且觸動意念。祭典畢竟是鄒族最核心的傳統文化,談論鄒族事,捨去傳統祭典不談,只不過殘屑皮毛,無法窺見鄒族全貌。大千世界裡,鄒族之所以為鄒族,一是語言,二是庫巴,庫巴承擔族人自古以來的凝聚力和生聚教訓的樞紐角色,在古早的年代裡,祭典儀式不只是依樣畫葫蘆的祭儀流程,它是族群內外交錯的一股力量,強化宗親倫理並一統族人作息時節。

再問一次:「女人究竟可不可以進入庫巴?」

祭典觀光化是我早期的主張,因為那一對戀人的詛咒事件,祭典藝術化的想法慢慢發酵,認為應該去除祭典繁文縟節,注入現代藝術元素,透過舞蹈、歌唱、繪畫、雕塑、戲曲,將祭典儀式轉化為賞心悅目的藝術活動,以新生命新風格介紹給普羅大眾,藉此延續傳統祭典之火,後來讀到一篇浦忠勇先生 ( 註三 ) 的短文,對鄒族祭典的想法又改變了,覺得祭典儀式傳達的意涵,有神聖的一面,有俗世的一面,語言是鄒族之所以為鄒族的骨架,而祭典是活絡族群生機的血脈,抽離了祭典儀式,鄒族將渙散於浩瀚大千世界裡,縱然子裔枝枝葉葉,一群人徒具鄒族虛名,步上平埔族亡族滅種後塵,甚至連虛名也沒有了。

再問一次:「女人究竟可不可以進入庫巴?」

商業化觀光化帶來的亂象,年年檢討,年年混亂,混亂到不成體統,原本肅穆莊嚴的祭典變了調,遊客任意喧嘩拍照錄音,干擾儀式進行,東倒西歪的酒客徹夜嬉鬧,醉態實在難看,酒足飯飽了,眾人爛醉而歸,似乎喝小米酒才是祭典的重頭戲,捨本逐末的現象,讓鄒族長老相當憂心,經過決議,達邦村的祭典儀式將排除外地遊客參觀,這個決議,我舉雙手雙腳贊成,但是,文化應該是一個可以自我新陳代謝的「活體」,一方面吸收新元素,一方面拋棄舊惡俗,當文化喪失新陳代謝的能力,必然衰微枯竭,活體將變成屍體。

再問一次:「女人究竟可不可以進入庫巴?」

變與不變之間,並非毫無交集可言,魚與熊掌仍然能兼顧,倘若能落實藝文部落、行政部落、觀光部落的藍圖概念,以宏觀的角度看待傳統文化,守著柳暗花明,轉個彎,視野海闊天空,脫離亂糟糟的局面,導正歪風,藝文部落的祭典維持原汁原味,舉辦之前,隆重邀請各宗親氏族參與儀式,不辦桌,不酗酒,並且謝絕上級長官及遊客參觀,行政部落及觀光部落則因地制宜,妥善規劃活動屬性及流程,商業化或觀光化,未必是壞事,一緊一鬆,既能維護純粹的傳統文化,又能滿足大眾的好奇心,神聖性與普遍性並行不悖,賦予傳統文化無限的可能性。

世界在改變,我們也要改變,改變可能是契機,改變可能是災難,但是不改變,坐困愁城照樣是死路一條,我們自稱台灣原住民,生於斯,長於斯,應該是最愛台灣的一群人,然而面對公共事務,我們卻是一群無聲的台灣原住民,感覺像愣在一邊看熱鬧的旁觀者,沒有意見,沒有主張,默默的逆來順受,政府部門制定原住民相關政策,經常被蓄意排除在外,一群台灣原住民最後成為台灣邊緣人,任由別人決定政策內容及走向。

自治這個名詞,相對於集權統治的分權概念,政治自治、財政自治、文化自治等等,長久以來,許多人受夠了政府顢頇官僚的作風,紛紛尋求族群自治,目前已透過立法程序逐步實現。台灣蕞爾小島,族群與族群之間,交往接觸日益密切,從長遠的文化觀點來看,族群自治弊多於利,根本是政治人物拋出的政治幻象,自治就像國王的新衣,政治春藥吃下去,短暫激情終將付出代價,看似無限美好,實際運作有諸多窒礙難行之處,行不得也行不通,政治自治帶來文化自閉。與其花時間畫餅充飢,不如在既有文化及行政體系下,大聲為自己爭取應有的權益,台灣原住民的未來,融入台灣社會脈動才是正途,讓台灣原住民成為關鍵少數,用各種方式發出自己的聲音,與所有台灣人一起關心這塊土地的未來。

至於「拒絕垃圾新聞」一事,不妨先上網搜索「阿里山新聞」等類似字句,看看會翻出什麼標題內容,說來遺憾,十條有五條跟災難有關,風災,土石流,斷橋,斷糧,好事不播,壞事搶著報,災難發生當時,佔盡新聞重要的時段和版面,不是不宜,不是不可,只是鏡頭觀點過於氾濫及膚淺,渲染放大災情,一旦災難過去,阿里山的相關新聞也跟著消失無蹤,阿里山如此,別的地方也是如此,沒有災難就沒有新聞了嗎?當然不是,台灣各地值得報導的素材非常多,為何新聞界總是將焦點集中在聳動變態的社會現象?我無意單挑新聞界,一尾小蝦米也沒有能耐去挑戰大鯨魚,反而要感謝辛勞的新聞記者,沒有他們上山下海採訪,我們怎能坐在沙發上,輕輕鬆鬆獲知天下大事,倡導「拒絕垃圾新聞」,理由很簡單 ── 「我們需要全方位的新聞觀點」,對事不對人,如此而已。

「世界在改變,我也在改變」,一切改變,從自己開始,不論贊同或反對,半句簿是一粒微熱種子,瀏覽觀看之餘,希望能觸發一些心思漣漪。




註一:弗朗西斯克·佩脫拉克(義大利語:Francesco Petrarca,1304年7月20日-1374年7月19日),義大利學者及詩人,被視為人文主義之父。

註二:庫巴(kuba)是鄒族傳統部落的政治、經濟、宗教活動的核心,過去只有大社才能建築庫巴,目前阿里山僅存達邦、特富野兩地有庫巴。鄒族視庫巴為神聖之地,外人、鄒族的女人、蔥、魚都禁止進入。最初,庫巴是氏族確立土地所有權的標誌,隨著部落的發展,庫巴逐漸成為整合部落的中心,男性的社交活動、軍事狩獵訓練、歌謠歷史的傳述、年輕男子教育、成年禮儀式,都在庫巴內進行,也是舉行部落會議、處理公共事務、處罰罪犯的重要場所,部落集體出草和狩獵活動,必須在庫巴內舉行儀式後再出發。整體來說,庫巴制度強化鄒族大社小社之階層與集體性,有助於鄒族傳承傳統文化,庫巴制度到了日據時期瓦解式微,庫巴逐漸轉化為鄒族文化的象徵。

註三:www.newtaiwan.com.tw 浦家五兄弟:原住民的多元化鑄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