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葉的音樂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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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8-05

從開闢《台灣雜記簿》說起



五一勞動節當天,有二件事對我非常重要,首先是《音樂簿》搬家搬到 YouTube, 空出的網址讓給了《台灣雜記簿》,一去一來之間,看似無風無浪,其實心思意念翻騰洶湧,潛藏蘊釀許久的事情,一旦踏出一腳步,如同春雨驚蟄,萬物復甦騷動,生活節奏隨之改變,白天照樣在豔陽下揮汗賺錢糊口,吃一口飯,養一口氣,留得一口氣,晚上才能好好享受閉門夜讀的樂趣,一本書,一方天地,文字的魅力,無窮無盡,閱讀才是目前的生活重心,如此勞心勞力,不為別的,只為了新開闢的《台灣雜記簿》。

農曆年前後,重讀陳映真的《將軍族》及王禎和的《嫁粧一牛車》,這兩本小說集前前後後讀過好幾回,有時三兩篇隨意翻看,有時從頭到尾細細品味,重讀舊書,彷彿秋日午後的閒話抬槓,三五好友隨意交談,心情自然放鬆舒爽,心境不同,感受跟著不同,《將軍族》和《嫁粧一牛車》,那是去年該讀未讀的兩本書,拖到年初才有時間翻開慢慢細讀。

陳映真和王禎和,分別標幟著二十世紀下半葉台灣鄉土文學激進和冷諷的風格,個人色彩鮮明,同時各據一方,鼓動藝文潮流,讓台灣鄉土文學達到前所未有的光彩榮景,陳映真曾經為鄉土文學奮筆力戰,發表《建立民族文學的風格》、《文學來自社會反映社會》及《鄉土文學的盲點》,以筆鋒對抗政治顢頇,反擊彭歌、朱西甯、余光中和其他文人的圍剿,句句箴言,字字出力,守護台灣鄉土文學功不可沒,然而在我眼裡,他從來就不是台灣純粹的鄉土作家,凝重深邃的面貌,五官比印象中的台灣文人少了幾分書卷氣,卻多了幾分強悍神色,叫人見了,似乎不得不敬畏三分。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陳映真創辦對我影響極深的《人間》雜誌,發刊詞形容《人間》是「以圖片和文字從事報告、發現、記錄、見證和評論的雜誌」,的確,那種關注台灣人文和生態環境的批判精神,宛如擎天旌旗,撩動許多梗在內心深處的生命疙瘩,讀一回,撩動一回,《人間》第九期報導湯英伸殺人事件,在台灣引起廣泛討論,「殺人償命」「廢除死刑」「種族隔閡」「貪婪台灣」「弱勢悲劇」「社會公道」,論點形形色色,有悲憫,有無奈,有激憤,有省思,我對這件事的看法,跟《人間》發動搶救湯英伸的作法正好相反,最近再度瀏覽《人間》第九期及其後續評論文章,事隔二十幾年,想法依然如故,沒什麼改變,原因為何,可以簡單扼要的說,也可以娓娓道來,《半句簿》和《台灣雜記簿》將以不同方式分別表述自己對湯英伸事件的想法。

至於《人間》雜誌,鏗鏗鏘鏘四年四十七期 (1985-1989 ),敢說,敢批,觸動台灣許多尖銳敏感話題,可惜猛將勞苦短命,難逃曲高和寡的冷酷下場,經過幾番掙扎,最後還是命喪「台灣錢,淹腳目」的末流漩渦裡。《人間》用愛看人間,人間用錢看《人間》,這樣的人文雜誌,生在台灣,活在台灣,不短命才怪。

王禎和曾經是我「懶得瞧一眼」的鄉土小說家,大約三十歲之前,鄉土作家在台灣土地紛紛冒出頭,但是在我的書架上,依然沒有他們演出的一席之地,箇中緣由,自己也說不出所以然,不討厭,也不喜歡,冷冷淡淡,彷彿跟他們是生活在不同世界裡,眼神毫無交集,這種現象,跟王禎和或任何鄉土作家個人無關,只能說是年輕狂飆的腦袋瓜比較崇洋媚外,捧洋書,讀中國詩詞文章,咬文嚼字才過癮,眼睛裡,只有世界級的大師,或者名留青史的大思想家,眼下鄉土之流,總覺得粗魯俗氣兼小鼻子小眼睛,上不了文雅檯面,台灣鄉土文學能不沾就不沾,能視若無睹就視若無睹,年輕的眼珠子大小粒,白白錯失豔花綻放的美好春光。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一位女同事跟我借一本鄭愁予詩集,不知道是沒慧根,還是心不在焉,「我達達的馬蹄」竟然摔落她家後院的大水溝 (註),達達的的詩集隨著急流而去,達達的流到大肚溪,達達的流向台灣海峽,氣死人了,氣歸氣,心裡縱然想罵人,面對犯了無心之過的女人,話語總要斯文些,頂多話中帶點硬勁,跟她說什麼有借有還,一本還一本,日後再借不難,道理說一籮筐,無非是要她買還一本詩集,儘管苦苦相求相逼,這姑娘也不是省油的燈,慢條斯理的磨蹭了幾天,知道我當天心情好,笑盈盈的一大早送來一杯熱咖啡和《嫁粧一牛車》,我眉頭一皺,啊?///!\\\!,臉上左三條右三條,黑臉臭臉六六三十六條,再狠再恨,看她一臉無辜的樣子,肚裡的三十六計也奈何不了她,氣死人了,氣歸氣,咖啡照喝,書照讀,一路跟著王禎和的牛車四處閒逛,從冬天到春天,鄉土文學的牛車凸歸台灣東南西北。

「每一個人心裡都有一個悶葫蘆」,王禎和的小說是這麼說的,陳映真的小說也是這麼說的,黃春明和白先勇,李喬和金庸,朱西甯和張愛玲,他們的小說都是這麼說的,電影戲劇裡的人物角色,哪一個人的心裡頭沒有悶葫蘆,大人物有大人物的悶葫蘆,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悶葫蘆,悶葫蘆悶在心裡頭,悶越久,悶氣越重,夫妻之間,朋友之間,就怕彼此心裡悶著悶葫蘆,一旦爆發,天皇老子想擋也擋不住,小說或電影戲劇之所以吸引人,因素非常多,人物角色一個接一個爆開的悶葫蘆,絕對是精采故事不可缺少的元素,黃春明筆下的坤樹 ( 兒子的大玩偶 ),白先勇《 金大班的最後一夜》裡的金兆麗,《紅樓夢》的林黛玉和賈寶玉,這些我們熟悉的小說人物,哪一個心裡頭沒有悶葫蘆,外表一個樣子,私下一個樣子,某些人,白天是大人物,夜晚卻變成醜事壞事做盡的浪蕩痞子,好爸爸好媽媽,好學生好老師,悶葫蘆裡的心酸事誰人知,小說家描寫的人物角色,或卑微,或富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哪一個人的心裡沒有悶葫蘆。

現今鄉土文學熱潮已過,甚至褪色成文學及社會學的「半歷史名詞」,除了相關文學科系的閱讀群硬撐場面,鄉土文學和一般民眾的接觸面,多半是蜻蜓點水而已,電視八點檔所謂的鄉土劇,或者風光乍現的鄉土電影,平心而論,令人感動驚豔的作品少之又少,前浪已逝,後浪無氣無力,鄉土文學這股支流餘波,過度的商業操作,空有鄉土之名,煽情有餘,誠懇不足,畫虎不成反類犬,鄉土精髓不見了。面對全球化風潮,鄉土文學該何去何從,台灣這塊土地的鄉土故事,不會隨著鄉土文學淡去而淡去,一枝草,一點露,地球村裡的台灣人台灣事,故事一樣濃稠,節奏一樣扣人心弦,生於斯,長於斯,寫自己的故事,寫台灣人的故事,正是開闢《台灣雜記簿》的初衷。

三月中旬,《嫁粧一牛車》還沒讀一半,悶在心裡的悶葫蘆終於爆開了,爆得猛,爆得蕩漾,造化弄人的感嘆,久久無法止息,傍晚到午夜,凌晨到清晨,一心萬端,一夜無眠,一個念頭二個念頭三個念頭,相互糾纏激盪,陷入莫名的矛盾和焦慮的混亂情緒中,回顧自己每一個凌亂腳印,有嘆,有憾,有悟,深深覺得,人生有夢無法實現,宛如身體包藏一顆殘障心靈,一路走來歪歪扭扭,做什麼事情都不對勁,悶葫蘆悶太久了,也該發洩一下。經過數日的深思盤算,心動不如行動,決意開闢屬於自己的小說寫作園地,跟隨外婆和鄒族耆老前輩說天說地的古老傳統,講故事寫故事,記錄自己的台灣生活經驗,重拾荒廢多年的小說夢,一來抒發悶葫蘆裡的悶氣,二來彌補昔日對台灣鄉土文學的誤解和怠慢。部落格的型態和名稱,一改再改,琢磨再琢磨,取名《台灣雜記簿》,來自對台灣這塊土地的歷史好奇和血濃於水的族群感情,試圖以文字的魅力,記錄多元面向的台灣百態和風土人情,難過的事,難忘的事,好笑的事,討厭的事,醜陋的事,《台灣雜記簿》講故事寫故事,未必有現代小說的形式和技巧,畢竟是一介勞碌粗漢,涉獵文學作品淺薄有限,諸子百家的絕活妙法也只能揣摩大概,或者照本依樣畫葫蘆,小說的重點在於故事內涵,不在繁複技巧,至於能寫多久寫多少,我告訴自己:「活到老寫到老,寫到枯思力竭,寫到江郎才盡,盡心盡力就可以了。」

為了讓心境處於高度創作狀態,決定選讀幾本書,醒醒腦,收收心,每天再忙再累也要讀幾頁書,沒時間,找時間,一切照計劃進行,不能摸魚偷懶。四月初列出了十本書單,多半是上個世紀口碑斐然的經典之作,閱讀順序分別是施叔青的《行過洛津》、余秋雨的《文化苦旅》、高行健的《高行健短篇小說集》、朱西甯的《鐵漿》(小說集)及《破曉時分》(小說集)、蘇童的《我的帝王生涯》、張愛玲的《秧歌》、白先勇的《台北人》(小說集)、司馬中原的《荒原》、金庸的《天龍八部》,為何挑這十本書,多少跟接下來的寫作走向有關,因為是舊書重讀,好看不好看,精彩不精彩,心中有底,經常挑三檢四跳頁跳讀,七月底,十本讀了九本,倘若照著自己蝸牛級的閱讀習慣和速度,春夏秋冬十二個月份讀十本書,恐怕很難順利如期收尾。

前幾天終於讀到最後一本,這本武俠鉅著,全書五十章回,打算慢慢翻慢慢讀,不跳頁不跳讀,再次用心體會金庸創造武俠人物的不凡功力,將《天龍八部》列為壓軸,其中的理由,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只因《天龍八部》陪我度過最黯淡的日子,一把辛酸,一場夢魘,後來的人生風景,愛情的,親情的,友誼的,職場的,每個生活場景幾乎都有那段往事的灰色陰影,也是悶在心裡頭最大最悶的悶葫蘆,變形的夢想和苦澀的生命,如今終於找到釋放的出口,多少恩怨,多少故事,這些事將以小說的形態寫進《台灣雜記簿》裡。

日出而作,日落而讀,最近重讀舊書之餘,也同時構思小說新稿及重寫舊稿,忙忙忙,忙碌了幾個月,小說的輪廓眉目逐漸明朗,中短篇共十三篇,其中十一篇是舊稿,預計還要忙上一段時日,進行文稿最後的潤飾校對,現在的心情,跟新手媽媽一樣,看著自己的漂亮寶貝翻身蠢動,既興奮又緊張又手忙腳亂,嬰仔嬰嬰睏,一瞑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瞑大一尺,我的寶貝漂不漂亮,不是我說了算,一定要哥哥姊姊叔叔伯伯阿姨阿嬤說了才算。

哦哦,竟然漏了阿公,應該是他們說了才算漂亮。


註:
                        錯誤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般開落...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 鄭愁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