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葉的音樂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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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1-05

● 達爾文花園





讀完《物種起源》那一刻起,一波漣漪開始蕩漾,當時十六七歲吧,似懂非懂,文字圖表洋洋灑灑寫滿七本筆記簿,歷經歲月淘洗,黑髮日漸斑白,至今對演化論還是似懂非懂,手邊僅存的一本筆記簿,早已泛黃脫頁,重讀密密麻麻的筆記,相當佩服年少時的用心用力,註解一條又一條,儼然論述草稿,匠氣十足。數種版本傳記反覆讀了八九個月,瘋迷到廢寢忘食,模仿達爾文,論辯達爾文,課堂上,寢室裡,圖書館,火車上,生活充滿了達爾文,一心想探究演化論櫥窗裡繽紛奇異的生物世界,傳記成為進入各種知識領域的敲門磚,達爾文傳記是第一本自購傳記,閱讀筆記有張自畫像,標題是「猩猩的子孫」,底下一段紅色文字:「達爾文誕生,上帝快死了」。

為了達爾文,十九歲背離上帝,拒絕上教堂,因為離經叛道,父母幾度絕食跪禱,平日嚴厲的父親更是低聲下氣,求我回心轉意,畢竟年少的心靈已經深深迷戀達爾文,父母親情的呼喚終究徒勞無功。

遇見達爾文之前,早就厭煩日復一日的宗教生活作息,彷彿繩索綑綁快活率性的年少生活,感覺要窒息了,晨禱,讀經,晚間禮拜,安息日,祈求聖靈,聖歌頌唱,宗教魅影無處不在,直到離家出外求學,如脫韁野馬雀躍狂奔,胡亂吸取自由的空氣,演化論散發的氣味,觸動潛意識叛逆傳統的騷動因子,寒暑假返鄉上教堂參加禮拜,祈禱時會輕聲咒罵上帝,找聖經的漏洞矛盾,打瞌睡,遲到早退,拒絕安息日聚會,鬼靈精開始造反了。達爾文在我心目中獨尊的地位,根本是牧師弄巧成拙的戲劇化結果,他為了證明演化論的謬誤,贈送一本白話新約聖經和珍藏的《赫胥黎傳》,外加幾本教會叢書,當時還不知道赫胥黎是何許人,卻引出了拜讀《物種起源》強烈心願,地火勾動天雷,達爾文就這樣輕易征服了少年困頓苦悶的心,開始了耐人尋味的知性旅程。

每次閱讀達爾文,人類,上帝,猴子,像傀儡一樣,經常糾纏在一起。說也奇怪,西遊記那隻猴子孫悟空,總是不得我歡心,連帶討厭西遊記,書架始終有那麼一本書,不讀就是不讀。猴子何罪,因為頑皮,不是,因為牠屁股紅,也不是,回頭仔細尋思,迷上演化論才是癥結所在。猴子何罪,當然無罪,事情必須回溯到一段舌戰牧師的往事,牧師應父母親邀請,連續來訪三天,說是泡茶純聊天,其實整日辯論信仰問題,天冷燒了一盆火,一壺茶一壺茶的泡,聖經是他的武器,達爾文和黑格爾是我的左右護法,雙方有時激昂,有時互相調侃,「你認為自己的長相像一隻笨猴子嗎?」牧師如此嘲笑我和我的達爾文,啪!我翻臉了,聖經一扔,扔進火堆裡,火太猛,牧師根本無法搶救聖經,那一扔,把上帝也扔進火堆裡去了,同時殃及地球上許多無辜的猴子。

大概是補償心理吧,探索頻道和國家地理頻道搔首探腦的猩猩猴子們,特別會抓住我的目光,一看再看,也不會錯過播出的大自然奇聞妙事,自然生態節目告訴我,母山豬發情會煩躁易怒,別輕易靠近牠,當心突如其來的衝撞攻擊,他們也讓我瞭解鱷魚如何費盡心力孵化守護小鱷魚,過程感動肺腑,令人大開眼界,譬如猴子的怪癖,譬如蜻蜓點水,譬如雲朵分析解讀等等,這二個頻道簡直就是我的達爾文頻道。

《迷霧森林十八年》,宛如詩句的片名,吸引當時耽溺新詩的我,二十五歲了,正是耍浪漫的年紀,要森林,阿里山有森林,要迷霧,阿里山也有迷霧,要小屋,小屋就在雲霧裡,雲霧大約在海拔二千公尺的山巔徘徊流動,那是我刻意挑選的深山小屋,說小屋太浪漫了,只是山澗流水旁邊粗陋搭起的小工寮,仰望蓊鬱巨木,聽鳥啼,腳踏滿山山葵,八月的空氣瀰漫著一股靈氣,《物種起源》,《迷霧森林十八年》,《余光中詩選》,一鍋熱湯,一瓶高梁酒,看夕陽雲海,一個人,一座山,悠悠天地,裊裊山煙,這樣夠刻意了吧。趁著葵農朋友下山,短短的五天五夜,盡情感受四周悠悠的迷霧森林,夜夜起篝火,隨身聽,飲高梁,哼哼唱唱和似有若無的流水聲,那樣的夜晚,感覺身邊坐著達爾文和戴安.弗西( Dian Fossey )和余光中,四個人輕聲私語,在迷霧中一起分享天地萬物神秘原始的生命訊息。深山短暫的獨處,心思異常敏銳深遠,思索自己,思考未來,現實和夢想彼此交戰,刻意安排的迷霧森林之旅,竟然帶來意想不到的人生路,不同的生涯規劃讓自己一腳踩進噩夢連連的賣茶生活,整日南北奔波,與達爾文的世界漸行漸遠。

「上帝快死了」,年少的我模仿尼采的叛逆,不管寫什麼,非得一語驚人,寫詩寫小說,書越讀越硬,先是沙特和巴爾扎克熱鬧暖場,隨著托爾斯泰和黑格爾接續魔幻演出,後來出場的人物緊湊到眼花撩亂,大小作家來者不拒,欣賞弗洛伊德和杜斯托也夫斯基已經是當兵前後的事了,浪浪蕩蕩多年,依然是文學和哲學的門外漢,回顧自己一路走來升起跌落的身影和夢想,苦啊,悶啊,嘆啊,也同時認命。

無緣遨遊達爾文浩瀚學術殿堂,心中有不少遺憾,幾番風雨幾番滄桑,文學創作斷斷續續,顛沛流離中丟棄佚失大半文稿,僅存的斷簡殘篇跟隨滿身風塵的我,遊蕩落腳半個台灣,討生活糊口之餘,偶爾一字半句的潤筆修飾,但無心再發表,只想留給自己回味憑弔,文學夢幾乎熄滅,幸好網路文學蔚為風氣,在這裡,任何人可以寫生活點滴,寫風,寫雨,寫歷史,寫飛禽走獸,寫天經地義,寫現實,寫虛無,人們寫盡了這個花花世界,空間自在,時間自由,這樣的風潮重燃了寫作的念頭,起念容易下手難,幾經思量,改寫舊稿比較容易著手,溫習兼觀摩,舊稿雖然生澀,卻是見證生命焠煉的一頁頁白紙黑字,若能重見天日,至少為自己跌跌撞撞的創作旅途繪畫出風光優美的終點站,捨棄求名求祿的心態,以平常心攤開半句簿,用心寫天地萬物,也可以輕鬆寫生活,一切自由自在就是了。巧的是,引發我鼓起勇氣再度提筆的人,也是自己仰望半輩子的達爾文。

二OO八年初,讀到一篇反對演化論的文章,作者旁徵博引,論述頗具說服力,預告演化論撐不過二十一世紀末,可惜文詞拙劣,令人無法卒讀,一時手癢起玩心,想重寫那篇文章消遣作者,隨後邊寫邊抒發己見,引經據典,半篇寫成一篇,讀讀寫寫,終於欲罷不能,心想,何必費心挖苦別人呢,不如提筆寫自己的文章。難免又翻了幾頁《物種起源》和舊文稿,整理寫作頭緒,寫什麼,為什麼寫,怎麼寫,半輩子半調子的創作,幾乎到了放棄的地步,重拾筆墨需要十足勇氣,徬徨,猶豫,掙扎,反反覆覆就是半年一年的時光,蟄伏多年的老宅男終於重出江湖了。

早年面對喋喋不休的傳道者,有時會反問:「上帝在哪裡?」,態度咄咄逼人,不留一些討論餘地,一連串尖酸的嘲諷的反問句,句句刻薄刺耳,直到對方啞口無言,得意忘形的模樣,想起來真是卑劣。信仰無罪,傳道也無罪,何況傳道者彬彬有禮,誠心分享傳播自己的信仰,我是有理變無理,而且無禮。彼此發生言語衝突,事緩則圓,劍拔弩張無濟於事,倘若婉言謝絕,不理不避不問不辯,用四不原則堅持立場,既守住底線,又不傷和氣,還可以互通悟道經驗,信仰來自心靈感動,辯論信仰是很愚蠢的事,能感動,就會相信。無神論者變成基督徒,基督徒變成無神論者,這樣的心靈轉變,或許漫長,或許瞬間,自己跟達爾文和華萊士同樣是過來人,什麼事什麼人會讓心靈河流如此轉彎改道,還是十分好奇,因此,《浮士德》《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分別引領我沉思冥想,消磨枯燥的當兵時光,可惜翻譯文字只能隔靴搔癢,無法窺見作品原始的風貌和精髓,失望之餘,疑惑更多,叔本華的意象世界適時陪伴一段思潮混亂的年歲,若說達爾文啟蒙了少年的心,叔本華的深邃思路,佔據了而立之年慢慢沉澱的心。

探討演化論的文字和影片,多數目光焦點集中在小獵犬號驚奇連連的自然之旅,往往冷落貫穿馬來群島上的「華萊士線」,同樣的年代,類似的研究理論,為何榮耀桂冠屬於達爾文,為何華萊士只能枯坐歷史的冷板凳,時勢乎,剽竊乎,命運乎,這些困惑在心中潛伏很久,曾經讓達爾文崇高的形象蒙上了少許塵埃,只是早期相關資訊不足,難以深入瞭解,隨著接觸的資訊日漸廣泛,一段歷史公案雖然不能完全還原真相,至少解開了內心許多的疑惑,達爾文和華萊士既競爭又分享的互動往來,一九五八年是謎樣的一年,遠在馬來群島探險的華萊士把演化論的手稿寄給達爾文,達爾文十分震驚,趕緊將自己二十年來的演化論手稿整理潤飾,在巧妙安排下,和華萊士的文章共同宣讀發表於林奈學會,隔年《物種起源》問世,一時洛陽紙貴,轟動全世界,事情看起來巧不巧妙呢,巧!巧得讓後人胡思亂想。

世人皆知達爾文踏過的加拉巴哥群島,但是有多少人知道華萊士用八年時光勘察蠻荒的馬來群島,行腳兩萬兩千餘公里,在艱困的處境中寫出《馬來群島:紅毛猩猩與天堂鳥的故鄉》,不談文章內涵如何,書名就相當吸引人,早年在圖書館無意間讀到中譯本,譯文生硬彆扭,隨手翻看幾頁便作罷,延至今日,也只是借助各方資訊才能拼湊起粗略內容,畢竟不是本科專業,懂些皮毛就夠了,精深博大的研究分析讓專家學者去煩惱吧。

閱覽演化論兩位巨擘的一生,處處瑰寶,句句智慧,影響層面既深且廣,談論達爾文一百多年了,應該給華萊士同樣的喝采和肯定。

演化論曾經是我的信仰,現在依然如此,但是心態改變了,演化論再怎麼深奧龐大,核心就在「演變」,即使演化論被後人嚴謹的證據推翻,亞當夏娃的子裔也罷,猴子的後代也罷,無損達爾文在我心目中的崇高地位,專注嚴謹的研究態度,不愧是後人追求知識的典範,他啟蒙我一生的信仰基調,一生和達爾文已經難分難解,他二十二歲登上小獵犬號,二十九歲悟出「天擇」觀念,四十九歲發表《物種起源》,七十三歲與世長辭,死後長眠西敏寺牛頓的墓旁,他的不朽,來自對大自然的熱愛與孜孜不倦求知精神。

漫畫家筆下的達爾文,滿臉鬍鬚的猴樣,雖說戲謔,那神態卻揉合了演化論的擁護者和反對者的理論精髓,隨著言論自由和多元化,演化論面臨更多質疑挑戰,「漏洞百出」「自相矛盾」「納粹推手」,近年來各種詰問指控,如潮浪襲來,生物、醫學和各種現代科技不斷提出新證據,直接或間接駁斥演化論,讓達爾文的信徒窮於應付,偶爾出現激憤的辯論衝突,如今發言管道多元化,論述代替謾罵,科學實驗反駁天馬行空,跨領域合作研究成果斐然,生物科技一日千里,豬,不再只是損人形容詞,而是科學研究的寶貝,基因豬基因羊異類移植研究方興未艾,基因科技牽涉許多層面議題,後續發展值得關注。理論是弓,要拉滿,證據是箭,要磨尖,上了沙場才能一發命中紅心,科學研究本來就應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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