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葉的音樂簿
Youtube debaye0809





2010-01-13

● 夢田的尾聲




左腳右腳相距不只一千里
走上去走下來走上去
走下來走上去走下來
清晨黃昏相隔不只一千年

蟬嘶滑過琴弦滑過耳根滑過耳邊風

他說
吾乃法海禪師是也

想問
空,這個字

他說
當時斷橋相會,如夢如幻如真
空,這個字

想問
左腳右腳相距不只一千里
眾生在夢田的這端放聲慟哭
唱了又唱
唱了又唱
清唱許仙老朽空心的空想
空,這個字

他說
菩提落髮三千剪亂了西湖秋天的風景
娘子書寫著生生世世世世生生的偈
娘子還把生生世世世世生生惦記著
空,這個字

想問
清晨黃昏相隔不只一千年
眾生在夢田那端低聲歎息
唱了又唱
唱了又唱
唱了又唱
空,這個字

蟬嘶滑過琴弦拉高拉長了夢田的尾聲

他說
空,這個字




‧‧‧‧‧‧‧‧‧‧‧‧‧‧‧‧‧‧‧‧‧‧

2010-01-10

● 安息日街景




大吵一頓,嫂子再度回娘家玩擲骰子

那歌聲,那野狗,那流浪的雲,構成教堂風景
雜貨店賣酒賣檳榔,今天是肉體的安息日
隔一條街,地獄在這邊,天堂在那邊
老闆問我天堂沒有酒沒有檳榔怎麼過日子

老莊笑了笑,買了一包長壽

公狗母狗交配的下午,熱啊
眾目睽睽的豔陽天,貓兒獨自坐禪養心
父親瞄我一眼的眼神彷彿神明的眼神
老闆問我天堂有沒有公狗母狗交配

小叔叔會心笑笑,走進來買老闆娘媚眼

處男右邊坐,低音唱,處女左邊坐,高音唱
隔一條街,這邊賣八卦,那邊買靈魂
方圓十公里迴響著高低淫蕩合唱聲
老闆問我天堂有沒有處男處女

二十二塊米酒,十八塊花生

隔壁阿姨傍晚買醉,醉眼看人間
醉了上天堂,醒了下地獄
酒錢三百八十幾塊,欠著
睡個覺,值千金
老闆問我天堂春宵值多少錢

那床單,那煙屁股,那偷窺者,構成姦淫鐵證
隔壁阿姨哭訴冤情,清唱的獨白
開頭吟唱聖歌,最後一首翻唱英文歌
老闆問我天堂講台灣話還是美國話

哈──利路亞,哈──利路亞
天使般嗓音,我曾暗戀著她天使般笑靨
八個孩子的胖媽媽,擠不進天堂窄巷窄門
雜貨店要打烊了,安息日算帳時間到了
老闆問我天堂可不可以離婚再婚

神槍手,九十七塊,欠帳
老孟,借款二千塊付註冊費 ( 四個安息日還清 )
利息,二百塊,換三隻雞
進貨,九百二十六塊
紅包,六百塊
老闆問我天堂紅包要包多少錢

大叔叔爛醉,罵他的媽媽的媽媽的馬罵馬


2010-01-09

● 半山腰的楓樹的顏色的變化





四十年前漫步在半山腰的拉拉吾雅聚落,舉目往上往下往左往右看,濃蔭杉木林和幽幽綠竹林綿延山谷野地,豔麗野花四處攀枝爭豔,梅樹和桃樹,油桐樹和山櫻花,杜鵑花和聖誕紅,還有不知名的喬木和灌木,高大或低矮,路邊或屋舍周圍,整個拉拉吾雅聚落,處處花草處處綠意,寧靜山村躺臥半山腰,享受山風拂面的悠然自在。拉吾雅是鄒族語的楓樹,拉拉吾雅就是楓樹林,拉拉吾雅就是現在的樂野村,因楓樹林得名,聚落卻看不見楓樹,沒有拉吾雅的拉拉吾雅,沒有楓樹的楓樹林,豈不怪哉。

透過「Google 地球」衛星空照圖像,鍵入「阿里山鄉樂野村」七個字,立刻進入一趟極速時空遠遊,不必爬山涉水,不需舟車勞頓,彈指之間來到了拉拉吾雅聚落上空,享受凌空神遊的大自然旅程,雖然不是即時影像,也無法親身飄浮落地去遊走,只能遠觀熟悉的地形地貌,自遠漸近,拉近拉遠,清晰或模糊,山巔,山腰,山腳,山溪,茶園,田埂,街道,屋舍,這邊,那邊,這裡,那裡,眼睛底下盡是一些經常往來出入的老地方,尤其是自己成長居住半輩子的木造二層樓老家,那兒是這趟旅程預定的焦點風景,短暫模糊的高空凝望,竟然也似近鄉情怯的焦心期待,期待緩緩現出泛白屋舍和四周顏色深淺不同的地貌。

一千多公尺的俯視距離,影像越靠近越模糊,然而憑藉著少許的想像力,想像誰在煮飯燒菜,誰在茶園田野忙碌幹活,誰在仰頭祈禱上帝,誰和誰喝酒打屁,乍現又幻影,靠近又遙遠,衛星空照影像真真假假,對一個旅居異鄉的遊子,多少還是可以舒緩一些些思鄉的苦悶。

鳥瞰廣袤的阿里山山脈,二百五十多公里狹長微彎的地形,山村聚落斑斑點點散佈山巔山腳,溪河順著山勢曲折繞行,繞著山村繞著山麓,拉拉吾雅位在山脈中段的半山腰,聚落地處山坡台地之間,方圓二公里的空照影像,茶園密集環繞著拉拉吾雅,大小公路向四方蜿蜒而去,往東往上有阿里山森林觀光區,往下行駛通向達邦村,西側有梅山鄉和竹崎鄉和番路鄉,東南端迤邐著曾文溪和幾條支流,這幾條溪河將原始的拉拉吾雅分割成幾個小區塊小聚落,小聚落傍河而居,捕魚,撈蝦,抓蟹,戲水,洗衣,引水,大人小孩的生活跟溪河密密相繫,日子在河水和河水之間日升日落。

現今的溪河和早期的溪河,生態風貌變化極大,經過數十年的開拓墾荒,兩側山坡地崩塌裸露,濃蔭不見了,魚蝦也日漸稀少,原始的生活風景傷痕累累,楓樹對於拉拉吾雅,象徵意義大於實質意義,河流卻滋養豐饒岸邊無數世代的鄒族居民,而且保留了拉拉吾雅部份原始的山林風貌,後來才發現許多溪河仍然散落殘存或叢生密集的楓樹,讓人可以證實並且想像早期拉拉吾雅楓樹林的美麗樣貌。

鄒族部落的地名大多以植物林木特徵或地形地貌取名,河水澎湃湍急的地方叫「河流巨大」,芒草叢生的野地當然取名「芒草」,陰暗之處直接稱作「黑暗」,遍地山芋的山坳是「山芋叢」,村落下方就叫做「下方」,經過數十年時空變遷,有些地名跟著變換易名,而且以音譯居多,「芒草」改成「米洋」,「山芋叢」變名「悠悠湖」,但是有部分地名改換過程一波三折,各方人馬堅持己見互不相讓,造成許多混淆不便。因應環境朝代的更替,更換地名並非壞事,只要在改弦易轍的過程中能盡量攝取傳統原味,讓新地名可以融合新舊年代的文化內涵,如同地層一層一層堆疊上來,讓後人的追溯有跡可尋,知道自己的根源在何時在何處萌芽。

早期的拉拉吾雅只是一個小小聚落,範圍大約是現今樂野國小和天主教堂左右兩邊的二三十戶住家,隨著周遭部落頻繁的接觸交流,拉拉吾雅指涉的範圍逐漸擴大,最後橫跨曾文溪兩兩側綠色山巒,涵蓋現今樂野村行政區域,拉拉吾雅就是樂野村,樂野村就是拉拉吾雅,這些變遷看似自然而然,其實蘊涵著世界大歷史和山村小歷史的糾纏互動,一百多年以來,眼看大歷史樓起樓塌,勝者來,敗寇去,小聚落跟著變變變,原始的拉拉吾雅,滿清的拉拉吾雅,日據時代的拉拉吾雅,台灣光復的拉拉吾雅,戒嚴時期的拉拉吾雅,網路時代的拉拉吾雅,變化有漸進有跳躍,居民的衣裳打扮,房屋的造型構築,街道的改觀換面,反映了大歷史每一個年代的風情面貌。

每當世界讓我們眼花撩亂之際,自己的語言文化卻慢慢分解逸失於世代的更替,漢人姓氏也混亂了幾百年來的氏族血脈,這幾乎是所有少數族群共同的悲哀,如何面對應對,考驗每個族群的智慧和勇氣,小歷史面對大歷史巨輪滾動,雖然卑微又悲情,甚至被外人嘲弄污衊,但是小歷史血濃於水的宗族感情,讓每一個族人一生大小事情牽牽繫繫。

小聚落小紛爭,小歷史小新聞,誰家種什麼蔬果,誰家宰殺雞鴨,誰獵到山豬山鹿,哪裡有好酒好料,誰家的小孩尿床,誰和誰眉來眼去,誰去當兵或退伍回來,誰有病痛或不幸去世,小歷史的生離死別令人分外感同身受,苦難的聚落居民藉助宗教信仰撫慰脆弱無助的心靈,仰望上帝的愛和啟示,天主教,長老教,真耶穌教,三個基督教派各自引領信徒去頌讚同一位天父,期盼同一個美好天堂,其中真耶穌教不抽煙不喝酒的教義對鄒族的影響相當深遠,幾位父老信徒的人生經歷就是最好的例子,經過宗教的薰陶,酒徒變成信徒,粗暴莽夫蛻變為謙謙君子,生活嚴謹自律,耕作勤奮踏實,以無神論者的眼光來看,好的教義和好的薰陶,比嚴刑峻罰更能教化鄒族子民,民風向上向善令人非常感動佩服。

三個基督教派鼎足而立又和諧相處,基督的愛和啟示,帶給拉拉吾雅祥和溫馨的氣息,若偶有吵鬧喧譁,那是酒過三巡的亢奮熱絡和孩童快樂的嬉笑,狗兒的吠聲是早期拉拉吾雅最常聽見的噪音,越靠近現代,純淨天籟慢慢消聲匿跡,噪音越來越多樣化。點亮村落第一盞燈泡的那一夜,幾十雙眼睛跟著亮起來,電來了,白晝夜晚的生活也變得多采多姿,第一台黑白電視和第一輛機車都曾經在村落裡騷動風光一陣子,小聚落變大聚落,越靠近文明,煩惱的事情越多。

初冬季節,從阿里山森林觀光區遠眺大塔山半山腰,陡峭山壁下可見楓紅點染墨綠色的檜木林,這邊紅一堆,那邊紅一叢,森林風景如詩如畫。最近再度上山閒遊散心,視線無意間掃過大塔山,雖然是寒冬季節,深色山巒上上下下卻不見記憶中的橙紅色楓樹群,年少時曾經徒步深入楓樹所在的險崖陡坡,當時大塔山頂端飄下皚皚瑞雪,但是檜木林和楓樹底下感覺不到冬天的寒意,大夥遊走嬉鬧其間,撿拾一片片泛紅微綠的楓葉,想要當成青春初戀的愛的紀念物。

同樣是阿里山地區的拉吾雅,大塔山半山腰的楓葉會轉紅,拉拉吾雅的楓葉黃而不紅,起初不得其解,直到最近才瞭解楓葉紅不紅跟楓樹品種和海拔高度有密切的關係,經過多方勘察比對,從互生枝葉和帶刺球形蒴果判斷,拉拉吾雅的拉吾雅,實際上是屬於金縷梅科的楓香,楓樹和楓香在鄒族早期詞彙裡有各自不同的名稱,到了現代都叫做「拉吾雅」,為了文字敘述流暢,這篇文章沒有嚴格區分楓樹和楓香,只是順著鄒族現代語彙書寫敘說。從各地林木生態資訊來看,楓香應該會轉黃轉紅,為何拉拉吾雅的楓香不會轉紅,應該是海拔偏低的原因吧,是否如此,有待探究,也請各方人士提供寶貴見解。

楓紅紅染大自然的魅力深受世人迷戀,文人墨客借楓詠嘆,動人心弦的作品比比皆是,唐朝杜牧的「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深處有人家。停事坐看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還有杜甫的「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杜牧寫山行閒情,杜甫寫夢李白,寫楓寫到楓情極致,人們喜愛楓樹,緣自楓樹因應季節更迭去變換葉子顏色,綠葉轉黃葉,黃到後來變成紅,紅到人們心坎裡面,紅到千古文章的字裡行間。

若能細心觀賞楓葉變色過程,不但自然知識能增添一分,也可以感受時序遞嬗漸進的詩情畫意,楓葉的顏色變化相對於萬古不變的綠樹綠葉,變色楓樹林總是讓人驚豔讚賞,可惜拉拉吾雅殘存的拉吾雅,只會由綠轉黃,從來不見紅過,到了歲暮寒冬,枯黃的楓葉隨風落地,山坡上剩下裸體呆滯的樹身佇立原地,孤單忍受冬天寒霜,換個角度來看,那灰瑟冷清的景象呈現的淒涼美,不也是人們沉思冥想喜好的浪漫背景。

阿里山許多區域都有楓樹林聚落,鄉境南端從茶山村到山美村,東邊的達邦村和里佳村,都可以發現楓樹的蹤影,甚至楓樹比拉拉吾雅密集廣闊,拉拉吾雅沒有拉吾雅,實在是很諷刺的怪現象,因此數年前有心人開始在村落四周種植不同品種的楓樹,起初小小的樹身掩藏草木之間,楓葉變黃變紅還看不出端倪,最近長高長大了,綠的綠,黃的黃,紅的紅,雖然感覺蕭瑟單薄,卻隱約可見新楓樹林聚落的雛形,只要一個接一個有心人種下屬於自己的那一棵楓樹,管它是什麼科什麼品種,也不管它是楓樹還是楓香,種下去就是了,拉拉吾雅的楓樹林總有變黃變紅變美麗的一天,如此才能換回拉拉吾雅真真實實的楓樹林美名。

說到拉拉吾雅的人文典故,不能遺漏北鄰的石棹和奮起湖,這兩個地方同屬竹崎鄉中和村,石棹和拉拉吾雅部落上下相望約一公里,若一方大聲呼喚某某人,另一方還可以清楚聽見山谷迴響,對方行走移動的人影,白天也能辨認七八分,兩地已經是相依相連的生活圈,大家聚會串門子是一夥,種茶製茶也是一夥,人文界線早已模糊不清,連一棵楓樹的歸屬也是模稜兩可,造成小小的紛爭,怎麼說呢,因為那一棵楓樹生長活命的土丘,正巧位在石卓和拉拉吾雅的地界上,為了歸屬問題,小時候和石棹一位小哥哥吵架結怨,並且遭到圍毆,事後返回土丘楓樹底下仔細察看,終於證實樹根是由拉拉吾雅的泥土冒出來,和地界有二個腳丫子的距離,但是樹幹和枝葉傾斜歪向石棹那一邊,如此一來,半棵屬於拉拉吾雅,半棵屬於石棹,面對那樣的尷尬,一個人呆呆的望著樹梢,只能仰天歎息,被揍被圍毆也只有自認倒楣。現在呢,地界依舊,楓樹不見了,樹根冒出的地方被青苔雜草湮沒披覆,到底是何時何人將楓樹砍倒,還是強風吹倒,至今依然是個問號。

石棹再往北走,拐幾個彎路,天氣晴朗時可以瞥見十公里外煙煙緲渺的奮起湖,路途穿越不見邊緣的竹林和杉木林,半小時的車程有如前往桃花源訪古尋幽的路上,左彎右彎又霧靄,上看下看又綠蔭,忽暗忽明又藍天,迎面撲鼻的冷空氣灌進胸腔肺腑,山的氣息感覺好舒爽好乾淨,奮起湖之美,遠眺近看都很迷人,蒼翠蓊鬱的阿里山森林鐵路從奮起湖濃密柳杉林開始呈現了不一樣的山影山色。

台灣各地現在流行踏訪古道老街,尋找並且感受古意古味,這是好事,能藉由旅行去體驗早期或更早期的生活場景,奮起湖老街的巷巷弄弄,幾十年來變化不多,如今古意古味依舊,多了一些生意花樣罷了。

早期或更早期的拉拉吾雅居民,日用品多半依賴聚落的二間小雜貨舖,大型農耕器具和電器則下山到嘉義市採購,奮起湖的地理位置和拉拉吾雅比較接近,同樣是居民經常前往購物的地方,來回徒步二十多公里,也許就為了理個頭髮或買幾樣雜貨,半天一天就這樣度過了,孩子們心裡想的是糖果糕餅,懷中有了幾支棒棒糖,或腳踏新鞋子,路途再遙遠,走起路來會快樂得不得了。阿里山公路開通之前,附近村落居民搭火車上山下山,奮起湖是重要轉運站,身為奮起湖老街道道地地的老客人,環顧四周風景的眼光跟遠方來客不太一樣,走著走著,總是想尋覓童年歲月逛街購物的蛛絲馬跡,看看小吃店和五金店還在不在,想看看車站月台變成什麼樣的光景,左顧右看,看見右上方冒出咖啡屋和觀景台,走著走著,發覺天主教堂的樣子變了,清幽溫馨依舊,變的是新房舍和新圍牆。

聖誕節快到了,二十一世紀的聖誕鈴聲是否跟二十世紀一般熱熱鬧鬧,或許是,或許不是,轉了一圈再走回頭,原來的礫石路變成觀光步道,踏著童顏老去的腳步,偶爾回首來時路,看見了奮起湖有所不變有所變的山村韌性,拉拉吾雅的變和不變,應該也到了關鍵時刻,走著走著,爬坡再爬坡,拐一個彎,又爬上火車站前方的商店老街來回走一遍,突然想理個頭髮,想重溫童年光頭的簡樸模樣,動念探問之間,聽說那間理髮店歇業了,走來走去,看來看去,屬於我的奮起湖老街似乎越來越遠了。

現今的拉拉吾雅,人文風土的變化比奮起湖更明顯更躍進,其中有政治和歷史的背景,阿里山公路的開通也是關鍵因素,彷彿開啟了一扇門窗,讓拉拉吾雅加速連結社會變化的脈動,寧靜無華的山村開始妝扮抹粉,買了電視上了網路,跟花花世界越靠越近,正面負面的影響伴隨而來,農耕型態由自給自足導向農產商品化,開發資金的湧入和部落人口的流出同時發生,邁向文明的代價是什麼,是正面是負面,是深是淺,一時也難以遽下論斷。

歷史軸線並非直線前進,過程經常反諷又曲折迂迴,拉拉吾雅因楓樹林得名,卻看不見楓樹,奇怪的現象,奇怪的景觀,這樣的疑惑從小到大始終存在心裡面,也曾經向村中長老探詢原因,答案總是含糊不明,或偏頗武斷,一味指責日本人於佔領時期的砍伐濫墾,日後才慢慢瞭解楓樹消失的真相和歷史線索,若仔細搜尋聚落周邊山坡台地,還是可以找到零落孤單的楓樹,既以楓樹林得名,縱然聚落附近有十幾棵楓樹點綴其間,到底還是辜負了楓樹林的美名。

想像中,原始的拉拉吾雅應該是滿山遍野的拉吾雅,大人小孩走過楓樹林,出出入入踩踏著滿地的楓葉,聚首其間,工作其間,遊戲其間,層層楓林層層楓紅,山水畫的意境也不過如此,然而楓樹卻莫名其妙的消失了,拉拉吾雅沒有拉吾雅,太奇怪了。

奮起湖老街的風情能延續至今,關鍵因素絕非那古味古香的鐵路便當,也不是那一列乘風懷舊的阿里山火車,而是束縛當地居民數十年的土地問題,因為土地屬於國有林班地,林班地緊縮居民生活空間,法令法規多如牛毛,砍一棵樹,蓋一間房子,挖一條小路,都要看林務局和相關單位的臉色,土地開發受到層層限制,造成許多不便和民怨,如今部份土地解編,意味著奮起湖老街新生命新風貌的誕生,有人贊同,有人反對,潘多拉的盒子即將打開,是好是壞,只有老天知道。

相對於奮起湖的層層限制,拉拉吾雅的土地開發自由自在多了,早期的居民可以在法令容許的範圍或灰色地帶燒墾種植,砍一棵樹,蓋一間房子,挖一條小路,隨自己的意就行了,林木一棵一棵砍倒,竹林一片一片斬除,青山綠水一塊一塊變了顏色,鄉愿讓政客政治綁架強姦大自然,生態議題往往變成畸形的政治訴求,楓樹林為何消失不見,跟這些現象脫不了關係,拉拉吾雅可以沒有拉吾雅,卻不能沒有面對大歷史的勇氣和智慧,尋訪或營造香格里拉需要百年智慧,百年後的奮起湖,能否蒼翠更蒼翠,百年後的拉拉吾雅,能否楓紅更楓紅,若能如此,就是百年智慧。



2010-01-07

● 今夜想寫一首豔詩




路過今夜長安城外
尋訪一生行走水面的月光
踏著老殘五十歲雙腳印
問路問到
黃河水畔詠嘆的將進酒
怎麼踏錯赴京走馬看花的古道

今夜沽酒買醉吧
古道上有古松有古廟有古燈有古書
自己應該就是一生夢遊江湖的郎中
怎麼現身滿清末年的峨嵋山下

今夜想寫一首豔詩
路過了三更半夜的夢鄉
一起煮茶,一起聞香
回頭,夢鄉的天亮
回頭,夢鄉的天暗
月光滿身酒氣的長安城外
還有那一段蛇行江湖的草書
如瘋如癡的狂野身段
如同神明

另外一個郎中說,妙啊
另外一個郎中說,玄啊

路過今夜終南山下
捕捉一生遊走天涯的風聲
牽著老殘五十歲手掌心
問路問到
長江江頭送客的琵琶行
怎麼順手將五千年的城門推開

五個孩子和五隻老母雞
一個在上,一隻在右
一個在左,一隻在西
一個在東,一隻在下
陪著月光躺臥滾滾長江江頭

另外一個茶客說,慘啊
另外一個茶客說,悲啊

像青樓門前慘死的黑衣屍體
月光隨手寫下河面上幾行草書
鮮血淋漓的那一張張面目
每一個字輕聲讀起來
像七月半河面上漂泊的鬼臉

從頭到腳,從腳到頭
曾經遭受酷刑的悽慘下場
每一行字輕聲讀起來
殘留著太監謎樣的一生際遇

另外一個書生說,苦啊
另外一個書生說,痛啊

聽說,一生遊走天涯的風聲
牽著老殘五十歲手掌心
路過今夜終南山下
怎麼遁入月下花間的獨酌

聽說,一生行走水面的月光
踏著老殘五十歲雙腳印
路過今夜長安城外
怎麼葬身決堤狂瀉的黃河

像老殘舉頭抓下三更半夜微弱
殘破的月光,閨女十七八歲
深情吟唱的古調,感覺她
踏浪而來又踏浪而去

像情郎十七八歲寫下一首
豔詩,微弱聲音的十七八歲
怎麼來自河面上破碎的月光

今夜想寫一首豔詩
古書裡有古燈有古廟有古松有古道

今夜沽酒買醉吧
像老殘腳踏著月光的雙腳印
問路問到
蓬萊仙山傳唱的長恨歌
怎麼獨自走入滿清亡滅的前夕

月光踏浪而來又踏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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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1-05

● 達爾文花園





讀完《物種起源》那一刻起,一波漣漪開始蕩漾,當時十六七歲吧,似懂非懂,文字圖表洋洋灑灑寫滿七本筆記簿,歷經歲月淘洗,黑髮日漸斑白,至今對演化論還是似懂非懂,手邊僅存的一本筆記簿,早已泛黃脫頁,重讀密密麻麻的筆記,相當佩服年少時的用心用力,註解一條又一條,儼然論述草稿,匠氣十足。數種版本傳記反覆讀了八九個月,瘋迷到廢寢忘食,模仿達爾文,論辯達爾文,課堂上,寢室裡,圖書館,火車上,生活充滿了達爾文,一心想探究演化論櫥窗裡繽紛奇異的生物世界,傳記成為進入各種知識領域的敲門磚,達爾文傳記是第一本自購傳記,閱讀筆記有張自畫像,標題是「猩猩的子孫」,底下一段紅色文字:「達爾文誕生,上帝快死了」。

為了達爾文,十九歲背離上帝,拒絕上教堂,因為離經叛道,父母幾度絕食跪禱,平日嚴厲的父親更是低聲下氣,求我回心轉意,畢竟年少的心靈已經深深迷戀達爾文,父母親情的呼喚終究徒勞無功。

遇見達爾文之前,早就厭煩日復一日的宗教生活作息,彷彿繩索綑綁快活率性的年少生活,感覺要窒息了,晨禱,讀經,晚間禮拜,安息日,祈求聖靈,聖歌頌唱,宗教魅影無處不在,直到離家出外求學,如脫韁野馬雀躍狂奔,胡亂吸取自由的空氣,演化論散發的氣味,觸動潛意識叛逆傳統的騷動因子,寒暑假返鄉上教堂參加禮拜,祈禱時會輕聲咒罵上帝,找聖經的漏洞矛盾,打瞌睡,遲到早退,拒絕安息日聚會,鬼靈精開始造反了。達爾文在我心目中獨尊的地位,根本是牧師弄巧成拙的戲劇化結果,他為了證明演化論的謬誤,贈送一本白話新約聖經和珍藏的《赫胥黎傳》,外加幾本教會叢書,當時還不知道赫胥黎是何許人,卻引出了拜讀《物種起源》強烈心願,地火勾動天雷,達爾文就這樣輕易征服了少年困頓苦悶的心,開始了耐人尋味的知性旅程。

每次閱讀達爾文,人類,上帝,猴子,像傀儡一樣,經常糾纏在一起。說也奇怪,西遊記那隻猴子孫悟空,總是不得我歡心,連帶討厭西遊記,書架始終有那麼一本書,不讀就是不讀。猴子何罪,因為頑皮,不是,因為牠屁股紅,也不是,回頭仔細尋思,迷上演化論才是癥結所在。猴子何罪,當然無罪,事情必須回溯到一段舌戰牧師的往事,牧師應父母親邀請,連續來訪三天,說是泡茶純聊天,其實整日辯論信仰問題,天冷燒了一盆火,一壺茶一壺茶的泡,聖經是他的武器,達爾文和黑格爾是我的左右護法,雙方有時激昂,有時互相調侃,「你認為自己的長相像一隻笨猴子嗎?」牧師如此嘲笑我和我的達爾文,啪!我翻臉了,聖經一扔,扔進火堆裡,火太猛,牧師根本無法搶救聖經,那一扔,把上帝也扔進火堆裡去了,同時殃及地球上許多無辜的猴子。

大概是補償心理吧,探索頻道和國家地理頻道搔首探腦的猩猩猴子們,特別會抓住我的目光,一看再看,也不會錯過播出的大自然奇聞妙事,自然生態節目告訴我,母山豬發情會煩躁易怒,別輕易靠近牠,當心突如其來的衝撞攻擊,他們也讓我瞭解鱷魚如何費盡心力孵化守護小鱷魚,過程感動肺腑,令人大開眼界,譬如猴子的怪癖,譬如蜻蜓點水,譬如雲朵分析解讀等等,這二個頻道簡直就是我的達爾文頻道。

《迷霧森林十八年》,宛如詩句的片名,吸引當時耽溺新詩的我,二十五歲了,正是耍浪漫的年紀,要森林,阿里山有森林,要迷霧,阿里山也有迷霧,要小屋,小屋就在雲霧裡,雲霧大約在海拔二千公尺的山巔徘徊流動,那是我刻意挑選的深山小屋,說小屋太浪漫了,只是山澗流水旁邊粗陋搭起的小工寮,仰望蓊鬱巨木,聽鳥啼,腳踏滿山山葵,八月的空氣瀰漫著一股靈氣,《物種起源》,《迷霧森林十八年》,《余光中詩選》,一鍋熱湯,一瓶高梁酒,看夕陽雲海,一個人,一座山,悠悠天地,裊裊山煙,這樣夠刻意了吧。趁著葵農朋友下山,短短的五天五夜,盡情感受四周悠悠的迷霧森林,夜夜起篝火,隨身聽,飲高梁,哼哼唱唱和似有若無的流水聲,那樣的夜晚,感覺身邊坐著達爾文和戴安.弗西( Dian Fossey )和余光中,四個人輕聲私語,在迷霧中一起分享天地萬物神秘原始的生命訊息。深山短暫的獨處,心思異常敏銳深遠,思索自己,思考未來,現實和夢想彼此交戰,刻意安排的迷霧森林之旅,竟然帶來意想不到的人生路,不同的生涯規劃讓自己一腳踩進噩夢連連的賣茶生活,整日南北奔波,與達爾文的世界漸行漸遠。

「上帝快死了」,年少的我模仿尼采的叛逆,不管寫什麼,非得一語驚人,寫詩寫小說,書越讀越硬,先是沙特和巴爾扎克熱鬧暖場,隨著托爾斯泰和黑格爾接續魔幻演出,後來出場的人物緊湊到眼花撩亂,大小作家來者不拒,欣賞弗洛伊德和杜斯托也夫斯基已經是當兵前後的事了,浪浪蕩蕩多年,依然是文學和哲學的門外漢,回顧自己一路走來升起跌落的身影和夢想,苦啊,悶啊,嘆啊,也同時認命。

無緣遨遊達爾文浩瀚學術殿堂,心中有不少遺憾,幾番風雨幾番滄桑,文學創作斷斷續續,顛沛流離中丟棄佚失大半文稿,僅存的斷簡殘篇跟隨滿身風塵的我,遊蕩落腳半個台灣,討生活糊口之餘,偶爾一字半句的潤筆修飾,但無心再發表,只想留給自己回味憑弔,文學夢幾乎熄滅,幸好網路文學蔚為風氣,在這裡,任何人可以寫生活點滴,寫風,寫雨,寫歷史,寫飛禽走獸,寫天經地義,寫現實,寫虛無,人們寫盡了這個花花世界,空間自在,時間自由,這樣的風潮重燃了寫作的念頭,起念容易下手難,幾經思量,改寫舊稿比較容易著手,溫習兼觀摩,舊稿雖然生澀,卻是見證生命焠煉的一頁頁白紙黑字,若能重見天日,至少為自己跌跌撞撞的創作旅途繪畫出風光優美的終點站,捨棄求名求祿的心態,以平常心攤開半句簿,用心寫天地萬物,也可以輕鬆寫生活,一切自由自在就是了。巧的是,引發我鼓起勇氣再度提筆的人,也是自己仰望半輩子的達爾文。

二OO八年初,讀到一篇反對演化論的文章,作者旁徵博引,論述頗具說服力,預告演化論撐不過二十一世紀末,可惜文詞拙劣,令人無法卒讀,一時手癢起玩心,想重寫那篇文章消遣作者,隨後邊寫邊抒發己見,引經據典,半篇寫成一篇,讀讀寫寫,終於欲罷不能,心想,何必費心挖苦別人呢,不如提筆寫自己的文章。難免又翻了幾頁《物種起源》和舊文稿,整理寫作頭緒,寫什麼,為什麼寫,怎麼寫,半輩子半調子的創作,幾乎到了放棄的地步,重拾筆墨需要十足勇氣,徬徨,猶豫,掙扎,反反覆覆就是半年一年的時光,蟄伏多年的老宅男終於重出江湖了。

早年面對喋喋不休的傳道者,有時會反問:「上帝在哪裡?」,態度咄咄逼人,不留一些討論餘地,一連串尖酸的嘲諷的反問句,句句刻薄刺耳,直到對方啞口無言,得意忘形的模樣,想起來真是卑劣。信仰無罪,傳道也無罪,何況傳道者彬彬有禮,誠心分享傳播自己的信仰,我是有理變無理,而且無禮。彼此發生言語衝突,事緩則圓,劍拔弩張無濟於事,倘若婉言謝絕,不理不避不問不辯,用四不原則堅持立場,既守住底線,又不傷和氣,還可以互通悟道經驗,信仰來自心靈感動,辯論信仰是很愚蠢的事,能感動,就會相信。無神論者變成基督徒,基督徒變成無神論者,這樣的心靈轉變,或許漫長,或許瞬間,自己跟達爾文和華萊士同樣是過來人,什麼事什麼人會讓心靈河流如此轉彎改道,還是十分好奇,因此,《浮士德》《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分別引領我沉思冥想,消磨枯燥的當兵時光,可惜翻譯文字只能隔靴搔癢,無法窺見作品原始的風貌和精髓,失望之餘,疑惑更多,叔本華的意象世界適時陪伴一段思潮混亂的年歲,若說達爾文啟蒙了少年的心,叔本華的深邃思路,佔據了而立之年慢慢沉澱的心。

探討演化論的文字和影片,多數目光焦點集中在小獵犬號驚奇連連的自然之旅,往往冷落貫穿馬來群島上的「華萊士線」,同樣的年代,類似的研究理論,為何榮耀桂冠屬於達爾文,為何華萊士只能枯坐歷史的冷板凳,時勢乎,剽竊乎,命運乎,這些困惑在心中潛伏很久,曾經讓達爾文崇高的形象蒙上了少許塵埃,只是早期相關資訊不足,難以深入瞭解,隨著接觸的資訊日漸廣泛,一段歷史公案雖然不能完全還原真相,至少解開了內心許多的疑惑,達爾文和華萊士既競爭又分享的互動往來,一九五八年是謎樣的一年,遠在馬來群島探險的華萊士把演化論的手稿寄給達爾文,達爾文十分震驚,趕緊將自己二十年來的演化論手稿整理潤飾,在巧妙安排下,和華萊士的文章共同宣讀發表於林奈學會,隔年《物種起源》問世,一時洛陽紙貴,轟動全世界,事情看起來巧不巧妙呢,巧!巧得讓後人胡思亂想。

世人皆知達爾文踏過的加拉巴哥群島,但是有多少人知道華萊士用八年時光勘察蠻荒的馬來群島,行腳兩萬兩千餘公里,在艱困的處境中寫出《馬來群島:紅毛猩猩與天堂鳥的故鄉》,不談文章內涵如何,書名就相當吸引人,早年在圖書館無意間讀到中譯本,譯文生硬彆扭,隨手翻看幾頁便作罷,延至今日,也只是借助各方資訊才能拼湊起粗略內容,畢竟不是本科專業,懂些皮毛就夠了,精深博大的研究分析讓專家學者去煩惱吧。

閱覽演化論兩位巨擘的一生,處處瑰寶,句句智慧,影響層面既深且廣,談論達爾文一百多年了,應該給華萊士同樣的喝采和肯定。

演化論曾經是我的信仰,現在依然如此,但是心態改變了,演化論再怎麼深奧龐大,核心就在「演變」,即使演化論被後人嚴謹的證據推翻,亞當夏娃的子裔也罷,猴子的後代也罷,無損達爾文在我心目中的崇高地位,專注嚴謹的研究態度,不愧是後人追求知識的典範,他啟蒙我一生的信仰基調,一生和達爾文已經難分難解,他二十二歲登上小獵犬號,二十九歲悟出「天擇」觀念,四十九歲發表《物種起源》,七十三歲與世長辭,死後長眠西敏寺牛頓的墓旁,他的不朽,來自對大自然的熱愛與孜孜不倦求知精神。

漫畫家筆下的達爾文,滿臉鬍鬚的猴樣,雖說戲謔,那神態卻揉合了演化論的擁護者和反對者的理論精髓,隨著言論自由和多元化,演化論面臨更多質疑挑戰,「漏洞百出」「自相矛盾」「納粹推手」,近年來各種詰問指控,如潮浪襲來,生物、醫學和各種現代科技不斷提出新證據,直接或間接駁斥演化論,讓達爾文的信徒窮於應付,偶爾出現激憤的辯論衝突,如今發言管道多元化,論述代替謾罵,科學實驗反駁天馬行空,跨領域合作研究成果斐然,生物科技一日千里,豬,不再只是損人形容詞,而是科學研究的寶貝,基因豬基因羊異類移植研究方興未艾,基因科技牽涉許多層面議題,後續發展值得關注。理論是弓,要拉滿,證據是箭,要磨尖,上了沙場才能一發命中紅心,科學研究本來就應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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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1-01

曾文溪幾百幾千個鬼魂




傍晚,鬼魂輕手輕腳走到曾文溪溪畔,趴入溪中吸了一口水,好大好大的嘴巴,一口水瞬間吸走奔騰澎湃的滾滾洪流,鬼魂的身體一個挺立,頭顱頂撞烏黑的天空,閃電霹靂啪啦打下來,打到曾文溪上游的一座山,萬千砂石轟隆轟隆滾落溪谷,外婆的故事說到這裡,轉頭吩咐身邊的孩童取出包袱裡的水壺,閉上她半瞎的眼睛,從吊橋隨風灑落一壺的水,嘴唇嗡嗡抖動唸唸有詞:「離開吧,回去吧,回到陰曹地府裡去吧」。外婆喜歡講故事,敘述技巧算不上高明,情節拖三落四,一個故事經常出現不同的版本,或幾個故事混著講,古早事搭上現代事,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反反覆覆為晚輩講故事,多少是為了消磨她雙目失明的二十幾年漫長歲月,不管白天午夜清晨,只要感覺身邊有人陪著,故事就沒完沒了開始說起來了。

曾文溪的鬼魂幾百幾千個,外婆挑栗子般順手拈來,今天說這個鬼魂,後日講那個鬼魂,這個鬼魂和那個鬼魂大同小異,反反覆覆總會枯燥乏味,她說她的故事,我睡我的覺,唯獨說起早逝的外公,外婆說故事的節奏會變得生動活潑,一段接著一段的生龍活虎,極盡誇張的描述,一回比一回誇張,故事主軸倒是始終如一,不會錯亂,譬如外公只不過繞幾條小徑走幾里路,在外婆嘴裡,就像翻山越嶺登臨玉山頂端的神勇,半點氣也不喘,又說他攀樹摘愛玉子比猴子靈活敏捷,一個橫越,一個縱跳,一個滑溜,樹上樹下來去自如,愛玉子三兩下就摘光光,還說他扛揹一百多公斤的貨物也能箭步如飛,外婆眼裡的外公,事事聰明又處處神勇,厲害的不得了,然而印象中的外公身影卻是瘦弱嶙峋,做事忘東忘西,一副老小孩的頑皮德性,喜歡搞一些令人噴飯莞爾的玩意兒,外婆描述的形容詞,怎麼也套不上外公身上。

曾文溪的鬼魂幾百幾千個,外婆的鬼魂故事穿透古今,溺水鬼魂,上吊鬼魂,跳崖鬼魂,殉情鬼魂,日本鬼魂,鄒族鬼魂,泰雅鬼魂,布農鬼魂,還有國民黨鬼魂和共產黨鬼魂,雜七雜八牽牽扯扯,跟童年的一段真實遭遇相比,她的鬼魂故事既不逼真又不驚悚,我們卻聆聽她講了一遍又一遍,從童年聽到她病逝的前一天。我不信鬼魂,也沒有見過鬼魂,十歲那一年仲夏夜的血腥場面卻深深烙印在心中。

因為年歲較長,我是三劍客的老大,老二是個愛作怪的胖子,喜歡吐嘈漏我的氣,也經常挨我的罵,老二嘴巴最毒了,只要讓他逮到辮子,一根毛變成一隻雞,一隻雞變成一架飛機,他也是三劍客的點子王,三劍客的名號就是他想出來的點子。當天中午臨時起意下山往曾文溪上游戲水,蹺課的三劍客腰插木劍,一路呼嘯高歌,砍草砍筍砍山風砍流水,四處搗亂挑釁,感覺威風極了。戲水遊蕩到傍晚,三個野孩子路過吊橋底下,吊橋橫跨山谷的長長黑影,望著像是黑龍的腹身,橫在晚霞餘暉中搖搖晃晃,長長的黑影壓得背脊冒出陣陣冷氣,溪谷夜色漸漸泛黑,情緒頓時感動悠揚,在山風濤聲中娓娓述說外婆灑水驅趕鬼魂的趣事,隨著氣勢如萬馬奔馳的曾文溪,故事內容照例添加了一些油和醋,水壺說成尿壺,前一段改一些,後一段加一點,讓天馬行空的故事更加活靈活現,黑龍吊橋和吸水妖怪纏鬥過招於曾文溪半空中,上下翻滾扭打,左右迴旋搏鬥,雙方鬥得山谷天晃地搖,驚動天上神明,閃電霹靂啪啦打下來,霹靂啪啦打在外公的屋頂上,故事正說得起勁,老二突然丟了一個問題過來,問我知不知道下面的大漩渦死了很多人,故事被他打斷,心裡當然不爽,罵他幾句三字經,再還他一個白眼,算了,反正已經掰不下去,舌頭一轉,話頭轉向大漩渦,大漩渦種種匪夷所思的傳說,雖然聽聞過幾次,但所知有限,身為三劍客老大,自然要表現自己的見多識廣,不能漏氣,掰一唬二抓三填四,聲調高亢侃侃而談,老二說死了很多人,那是指死了很多鄒族大人小孩和日本軍人,關於那些慘絕人寰的野史傳聞,歷來眾說紛紜,各種傳聞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岸邊的大漩渦和佈滿彈痕的巨大岩石,岩石寬高大約三層樓,底部有一個大人身高的凹凸表面,密密麻麻的彈痕令人心驚膽跳,彈痕是怎麼來的,說法莫衷一是,一位世居曾文溪畔的蓍老同樣擅長講古,當時的日本崗哨就設在他們家後方山隘,日本兵來來往往,偶爾跟他搭訕聊天,所以他的說法最為可信,即使說法遺漏失真,也差不了多少,據他回憶說,日據時代的日本兵在溪谷用活人當靶子,一來練兵練槍,二來娛樂消遣,活靶有大人有小孩,活人靶子打爛了,日本兵將屍體扒下踢倒在沙地上,用言語嘲笑羞辱一番,隨後拖拖拉拉就地拋進大漩渦裡,餵食下游的高山鯝魚。

噬人性命的大漩渦就在前方不遠處,我舉起火把走在前頭,邊走邊講日軍如何殘殺鄒族的大人和小孩,又如何將屍體丟進大漩渦,老二老三分別拎著剛剛偷來的兩隻土雞,默默跟在後頭聽老大講古,吊橋和大漩渦相距約三公里,溪岸小徑上上下下曲曲折折,下弦月掛在半邊天,像倚坐遠山山頭的老巫婆,冷眼監視曾文溪山谷的黑夜,老二突然大喊,到了到了,兩隻母雞受驚嚇喀喀叫,差一點掙脫束縛,老大就是老大,拔劍朝後面一揮,老二的肥屁股重重挨了一劍,他非但沒有喊痛,還笑我劍法太爛,打到屁股最肥的地方,兩個人擺出自創招式對抗追逐,嬉鬧之間,已經到達大漩渦旁邊的沙灘。血!老二又大喊一聲,這次沒有打他的屁股,因為在火光下,不只是一灘血,而是滿地一大片鮮血,石頭上,沙灘上,草葉上,一大片一大片鮮紅的血跡令人觸目驚心,尤其是那一塊佈滿彈痕的大岩石,血肉掺著毛髮噴灑四濺,景象恐怖詭異,死人啦死人啦,又是老二在大聲嚷嚷,嚷著想要趕快回家,說凶手一定走不遠,隨時會回來,還是老三冷靜,認為鮮血不是人血,應該是豬血或狗血,老大就是老大,讚許老三之餘,再添加一些補充,我說那是母山豬的血,還裝出老手的樣子搓揉石頭上的血跡,嗅了一下,斷定是傍晚剛發生的慘事,母山豬的屍體呢,我瞇著眼指向大漩渦,用火把示意老二走過去探個究竟,並且吩咐老三開始殺雞拔毛,這種事他最拿手,手法乾淨俐落,沒有刀子沒有鍋子,只有篝火一堆,一根木叉子串二隻雞,不到一個鐘頭,三劍客已經圍坐享受美味,合力撕裂香噴噴的烤土雞,老三辛苦了,可以和老大分享雞腿,焦黑雞翅歸老二,母山豬的屍體呢,老二問我,我朝大漩渦丟了一根雞骨頭,反問老二,血跡是不是一路往大漩渦滴落,而且有來來回回的血腳印,老二點頭說是,喜歡講葷笑話的老三插嘴說,兇手到底在想什麼,自己抱著母山豬跳進水裡面,能幹什麼呢,太那個了吧,老大就是老大,笑歸笑,其中的道理典故還是要說清楚,先打個飽餐滿足的嗝,一手剔牙縫,一手指著彈痕纍纍的大岩石,再指向對面溪岸,嘴裡咻咻二聲,用手指回頭射向大岩石,砰!砰!砰!三對眼睛對對相望,彷彿等待最後的謎底揭曉,曾文溪洪流轟隆轟隆整個山谷夜色,趁著微明的月光,我模仿二叔講古的招牌前奏,起頭吟唱一段不知所云的古老腔調,哦咿哦咿開講起來了。

砰!砰!砰!日本兵用步槍瞄準射擊對面大岩石的一顆頭顱,一顆子彈接著一顆子彈,射進頭顱射進胸膛,砰!砰!砰!頭顱破碎了,胸膛裂開了,鮮血上下左右到處噴灑,木樁上的屍體早已血肉模糊,分不清是誰的屍身,慘啊,真是慘啊,眼前的篝火快要熄滅了,我連連嘆息又嘆息著,老二倒是勤快,轉身抬起一截枯木和乾草,篝火三兩下又亮起來了,烈焰火光倒映在湍急流竄的溪河上,溪流的波光宛如無數的眼光看過來。古早以來,戲水溺斃或渡河滅頂,厭世自殺或謀財害命,大漩渦不知吞噬了多少人命,敘述這樣的故事易如反掌,可以風淡雲輕,也可以風狂雨暴,但是日據時代那種慘酷無情的虐殺,自己很難輕輕鬆鬆敘述某些悲慘的情節,何況受害者是自己的族人,豈能不戚戚焉,嘆息又嘆息呢,戰爭的慘烈無情,太平年代的十歲小男孩當然無從體會,只是殺人殺到這般冷血變態,說著說著還是會非常激動。我朝大漩渦又丟了一根雞骨頭,起身往大岩石走去,用手掌搜尋並且撫摸岩石上的斑斑彈痕,神情像個大人默哀的樣子,嘆了一口長長的氣。

類似這樣彈痕纍纍的大岩石,據說阿里山有好幾處,曾文溪這一處大岩石和大漩渦,流傳的鬼魂故事最多,曾文溪的鬼魂幾百幾千個,凶惡的,陰鬱的,無頭的,長髮的,形形色色說不完,但是一群無臉鬼魂夜襲日本兵營的故事,在許許多多流傳的鬼魂傳說中,因為情節混雜著幾分史實和幾分想像,既血腥又駭人,讓人聽了毛骨悚然,擅長講古的二叔講過好幾回,印象非常深刻,聽他說故事是一種享受,如果他喝了酒,故事更是精采迷人,就算內容平淡無奇,豐富的表情和幽默的比喻非常能引人入迷,一隻麻雀的穿梭飛躍,二隻麻雀的吱吱喳喳,一百隻麻雀的熱鬧喧譁,他總是模仿得唯妙唯肖,節奏快慢交錯,聽故事的人可以感覺到麻雀從頭頂上飛身而過,坐在曾文溪畔,模仿二叔的腔調講述無臉鬼魂夜襲日本兵營的詭異故事,內容情節自然恐怖嚇人,而且身邊滿地鮮紅血跡,讓故事更加逼真,講到鬼魂割頭皮換頭皮的精彩段落,老二老三聽得目瞪口呆,有時點頭認同,有時搖頭嘆氣,或許是流傳甚廣,不同的內容說法與日俱增,說故事的人各吹各的調,其實原始情節很簡短也很血腥,可以說是鬼魂版的「變臉」。

某年寒冬的下半夜,寒氣挾著妖風灌進屋子裡,銀色月光射進日本兵營裡裡外外的縫隙空間,再射向日本兵酣睡的臉龐,屋內鼾聲此起彼落,氣氛非常詭異,鬼魂如何割下日本兵的頭皮,又如何將日本兵的頭皮披掛到鬼魂自己的頭顱上,種種描述迥然不同,外婆那種一刀一刀割頭皮的說法流傳最廣也最血腥,不但割肉割頭皮,還流了一屋子的血,驚恐哀號聲更是響徹暗夜寒天,黏貼頭皮的方式也沒什麼創意,頭皮割下去再黏過來,被割頭皮的日本兵和割頭皮的鬼魂,弄得滿身是血,讓人聽了倒抽冷空氣。還有一種說法,和外婆的說法差別不大,不僅沒有創意,更是處處漏洞處處牽強,將現今存活的家族同胞惡意牽連其中,污衊別人的祖先,可謂居心叵測,用心惡毒。

二叔的敘述方式最詭異了,情節內容也最精彩,不需借助微醺酒醉,彷彿鬼魂上了身,只聽他唱作俱佳的言語神態,就夠令人動容陶醉,經過二叔改編演繹的鬼魂故事,精彩的關鍵就在月光,二叔以月光化身無臉鬼魂,月光貫穿整段故事,月光走路的樣子,月光摸哨殺人的手法,完全顛覆傳統講鬼魂故事的窠臼,頗有靈異電影時空交錯的奇幻效果,以現在的標準聽二叔講古,橋段也許不算新奇,但是早年電影尚未普遍,靈異電影更是聞所未聞,二叔卻在他的月光鬼魂故事裡拿揑自如,沒有驚聲尖叫,沒有刀光劍影,不談隱私,不灑狗血,畫面悄然滑進夜襲日本兵營的場景,場景變化夢幻,月光鬼魂的銀色身軀悄悄來,悄悄躺進日本兵熟睡的身軀裡面,躺下起身之間,從無臉的鬼魂變換出日本兵的臉孔,殺人變臉於無聲無形,畫面轉換自然,彷彿坐在戲台下看二叔演一齣靈異戲,口技表演非常精彩,內容情節令人回味無窮。變臉後的月光鬼魂夜夜潛行出沒在曾文溪上下游,在月光的掩護下劫殺往來溪畔的日本兵,隨即將屍體丟進大漩渦,發洩昔日遭到日本兵轟擊虐殺的心頭恨。

曾經嘗試以小說型態呈現月光鬼魂夜襲日本兵營的詭異情境,卻無法抓住二叔運用鄒族語言口述的獨特神韻和腔調,類似古聲古調的獨白,把鄒族語言的粗獷和內斂收放自然,時而激憤,忽而哀戚,時而瀟灑如流水悠悠,忽而狂放如瀑布傾瀉,完全沉浸他自己描述的鬼魂故事裡,聽故事的人自然也會跟著入迷沉醉其中,可惜二叔英年早逝,無法像外婆一樣從年輕講到年老,把幾百幾千個曾文溪鬼魂一一講述。活人當靶子這麼慘酷的戰爭惡行,翻閱二次大戰史料,遠東戰區和南洋戰區都有類似慘案發生,曾文溪慘案現場卻多了一個棄屍滅跡的大漩渦,殺人如麻的戰爭瘋子更加令人髮指,為何人性可以泯滅如魔鬼一般的無情殘酷,二叔曾經對此抒發讓人印象身刻的感想,他說日本矮子為什麼敢如此亂來,都是因為我們自己不爭氣,喝酒喝到老婆被日本人睡去了,早上還跟人家鞠躬問安,幫他們起火燒水,他媽的日本人有槍有砲彈有飛機,我們呢,下面只有一根小肉砲,怎麼跟人家比啊,還同時伸手摸了摸身邊小男孩的褲襠,笑著說,你們看看,這麼小小的一根肉砲,砲打自己的老婆還可以,這麼小這麼小的一根肉砲,射過來打過去,甩來甩去要怎麼打贏日本人呢,小子,爭氣一點吧。

那個被二叔摸了褲襠的小子就是三劍客裡的老二,老二對此事耿耿於懷,經常惡意追打二叔的狗和雞,甚至偷來烹煮燒烤,三個野孩子膽子越來越大,偷雞偷鴨偷水果偷日常用品,偷竊惡行遍及整個村裡村外,只是沒有料到三劍客跑到曾文溪偷雞的事情,早已經被附近居民盯上了,上一次人家忍住不追究,這一次不但偷兩隻雞,還沿路砍竹筍砍農作物,像狂風般撒野肆虐,惡行讓人恨得牙癢癢的,這回被逮到了,而且是二叔主導的搜捕行動,下場當然很慘,他向來以兇悍嚴厲聞名於村落鄉里,月光閃閃,夜風習習,一場終身難忘的私刑拷打緊接著就要上演了。

醒來的時候,身邊躺著熟睡的外婆,鼾聲平緩沉悶,母親隔著茶几睡在另一邊。痛啊,手痛腳痛屁股痛,身體上上下下都痛啊,纏繞紗布的額頭搔癢難耐,摸起來好似一個小窟窿,手壓著痛到哀聲尖叫,母親移身靠過來,撫摸我的臉,撫摸我的手,輕聲柔語說了幾句話,她臉頰上的眼淚一顆一顆滴落在我胸口上,看著她滿臉的淚水,卻怎麼也想不起昨天晚上被毒打的經過,只記得老二老三跳入曾文溪逃命而去,接下來呢,根本記不起來了,就算事過境遷,外婆和母親都不願鬆口說清楚,老二老三和其他人也總是支吾其詞,整件事情始終如謎,直到外婆過逝的前二年,終於從她口中得知那一年夏夜的私刑真相。

據說那天下午二叔四處搜尋三劍客的蹤跡,因為判斷錯誤,往曾文溪上游繞了不少的叉路,一個人越走越氣,返回村落喝酒解悶,盤算下一步路怎麼走,最後決定往下游搜尋。為了偷雞打狗的往事,他和三劍客積怨已深,那一天下午又把他的菜園攪得稀巴爛,想找我父親理論卻撲了空,第二趟往曾文溪的方向追蹤探聽,正巧遇見同樣被我們惡搞搗亂的二位受害村民,三個人邊走邊罵邊灌酒,灌到走路跌跌撞撞,在吊橋下方歇腳休息片刻,將三個野孩子的惡劣行徑數落一番。大概是晚上八點左右,二叔隱約聽見大漩渦附近有小孩嬉鬧,三個人滅了火把悄聲走近,只見三個野孩子圍著熊熊烈火吃肉打屁,看起來快活得不得了,二叔看見前方到處血跡斑斑,以為是我們灑雞血胡搞亂搞,他看著火氣更大了。

為了防止我們逃跑,二叔跟另外二個人分頭包抄,而我正在炫耀前一天的豔遇,大口吃肉大聲吹噓,笑得非常開懷,根本不知道噩運即將臨頭,冷不防一記飛腿側踢的黑影竄過來,隨著老二老三受到驚嚇的一瞬間,背脊挨了一腳,一腳踢來跟著一個拳頭打上來,打得我天旋地轉,當時並不知道是誰下的毒手,只感覺臉頰背脊肚腹大腿刺痛無比,醒過來又昏過去,老二老三慌亂中跳進大漩渦下方的溪流,順著水流漂浮到對岸,被埋伏的二個人逮個正著,二話不說,先毒打一頓再五花大綁拖了回來,喝到八分醉的二叔如同發狂的野獸,吐口水加三字經,爆發出滿臉殺人的狠勁,對我們狠狠拳打腳踢,只差沒有拔刀砍下去,就在此時,對岸出現微弱閃爍的火把,上下左右飄忽而來,二叔大喊不妙,想要把奄奄一息的姪子丟進大漩渦,另外二個人極力勸阻,三個人慌亂成一團,遭到五花大綁的老二老三翻著身子哭天喊地,哀求二叔手下留情,幸好二叔踉踉蹌蹌跌了一跤,距離大漩渦僅有幾步路,我從二叔的肩膀摔落下來,頭殼砸到石頭上,砸出一個小窟窿,身上的血早已分不清是人血還是豬血,跌了一跤的二叔,腦筋似乎清醒了一些,朝我的屁股踢了兩下,又探了一下鼻息,轉身對著夜空大罵幾句日語三字經,踢沙踢石頭,踢散即將熄滅的篝火,星星之火隨風飄散,二叔跟著癱倒在地,兀自跪在沙地上喃喃自語,並且側身抹去我臉上的血跡,又輕呼我的鄒族小名,雙手使勁抓住受傷癱軟的小小身子,抱著抬著,想要攬上肩頭卻怎麼也攬不上來,二叔要求另外二個人幫忙將渾身血跡的小姪子放在他的肩背上,他先是頓了一頓,像是運作蓄積全身的氣力,接著一聲嘶吼,在月光下朝著村落的方向跌跌撞撞狂跑奔走,一路沿著山徑險隘蜿蜒而上,老二老三和另外二個人慌慌張張跟在後頭,流著汗,喘著氣,徒步爬坡約六七公里,因為山路顛簸,痛得我哀叫連連,臉頰的血和淚水一路淌落在二叔的背脊,或許是累到氣盡力竭,距離村落約半里的一處山坳,二叔突然連續呼喊我父親的小名,來人啊,救命啊,來人啊,救命啊。

外婆最後二年的生命幾乎是半夢半醒的狀態,呼吸細如游絲,說話語意含糊不清,倒是聽覺和嗅覺還算靈敏,家族晚輩上樓探視,不問名號就知道是誰來了,因為她熟悉家族每一個晚輩的體味,不愛洗澡的誰誰誰,抽什麼菸的誰誰誰,一嗅一聞就能分辨誰是誰,我呢,早年說我的腳丫子最臭,後來罵我抽洋菸臭氣沖天。有天晚上梳洗刷牙後抹了生平第一次的古龍水,躡手躡腳上樓找外婆聊天,那一回她搞糊塗了,問了半天才知道是臭外孫來了,不愧是眾人公認的老半仙,先問我一句話,再套個兩三句,臭外孫心裡的底就摸清楚了,知道我想弄清楚十幾年前血染大岩石的真相,以前問過幾次,她總是四兩撥千金閃避過去,自從三劍客遭到修理毒打的糗事傳開,一些耳語流言早已漫延村落街坊,外婆也不囉唆,直接證實血染大岩石是外公灑狗血驅趕惡靈的儀式,死狗則拋進大漩渦,他前腳一走,我們三劍客跟著到達現場,當他得知二叔對我們動用私刑,立即拿著火把轉回來,那時二叔已經揹著我上山,外公拼著老命追趕在後,二叔撐不住倒地的那一刻,外公接手揹著我走完最後的半里路,外婆話鋒一轉,用她羸弱的雙手握住我的手,慢慢細述二叔如何沿路搜尋三個野孩子的蹤影,如何嚴刑拷打,又如何揹著我上山狂奔,叨叨絮絮講了好些時辰,來龍去脈仔仔細細說了一遍,最後她說胸口很悶,想睡一下,臨睡前,她的盲眼以近乎逼視的表情望著我,又伸手撫摸我的臉頰,輕聲細語的叮嚀著,要我懂得感恩,感謝二叔的救命再造之恩。

外婆常說,曾文溪的鬼魂幾百幾千個,夜夜出沒,夜夜嗚咽,可見人世間有太多離情依依的冤魂,在故鄉親人之間遊遊蕩蕩。無情天地,無常人生,外婆,二叔,老二和老三,十年之間相繼離開人世,冥冥之中,如果真有穿梭於陰陽的靈魂,他們可曾返回自己愛恨情仇所在的阿里山,返回他們一生胼手胝足的山林溪谷,如果沒有,如果不能,至少能返回我的夢裡,講一些鬼魂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