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葉的音樂簿
Youtube debaye0809





2010-07-25

● 卍 和 卐




卐 和 卍,哪一個是納粹標記?問了十一個人,三個人答錯,五個人模稜兩可,其中一人虔誠信佛,長年誦經茹素,為了確定她正經作答,在沒有提示的情形下,數天後請她執筆繪出佛教聖號,結果還是一樣,而且確信自己的答案無誤,弄得我有些動搖心虛,立即翻閱手邊資料比對,證明她繪錯了方向,並且笑她念佛不用心,胸腹有雜念。還有一人說兩者皆非,這位朋友愛搞怪,講了一長串歷史典故,列舉的宗教有正有邪,朝代橫跨數千年,地域不分東西南北,人物有頭有臉,似非似真,難以辯駁分明,隨後背誦一段很長很長的佛經經文,阿阿牟牟不知所云,最後再補一句:「唬你的啦」,在此之前,我也弄不清楚哪個是佛,哪個是納粹,最近閱讀「族群平等法」「種族衝突」「言論自由」等相關議題,納粹標記出現四次,佛教聖號出現一次,乍看似乎一個樣子,一個逆時左旋,一個順時右旋,歷史形象卻是天壤之別,一個佛,一個魔,二個符號的典故不弄個明白,心裡總會懸著斗大的問號。

「您好,我從阿里山來──」話還沒說完,眼前的老男人突然伸手搶走我手上的廣告單,以台語大罵:「這是台灣,不是北京」,老男人像一隻抓狂的刺蝟,對著一排小板凳又踢又踹,邊罵邊撕,廣告單瞬間被他撕碎撕爛,「台灣要講台灣話,講什麼北京話」,廣告單朝馬路上一扔,嚇壞閒逛踏街的行人,「出去!出去!」,再踹一張板凳,碰一聲關上大門,碎紙隨著寒冬夜風散落在竹南鬧區,我站在街上,闔上雙眼,深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一口氣,轉個身,繼續發傳單賣茶葉。

「您好,我從竹南來,喜歡喝阿里山高山茶」,既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捲舌滑溜的北京腔,聽了全身爬滿雞皮疙瘩,麻酥到骨子裡去,若不是因為對方的聲音低沈沙啞,還很難分辨是哪一個人,每天沿街發傳單賣茶葉,接觸三教九流的陌生人,今天張三李四,明天小郭大郭,電話那頭說話的男人,就是前一晚用台語轟我出門的老男人,雙方像是等待對方先開口,電話兩頭安靜了幾秒鐘,奇妙的故事,從安靜的幾秒鐘開始上演了。

竹南這個地方,在我的生命故事裡,就像驚嘆號,有喜悅的驚嘆,有悲苦的驚嘆,悲喜交加宛如雋永的詩句,讓人一再回味,白天做粗工,晚上賣茶,十個月清苦忙碌的日子,每天以竹南為圓心,四處兜售阿里山高山茶,因此結識幾位有情有義的好朋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這幾位竹南的茶友,要數江海伯 ( 化名 ) 最特別了,愛泡茶,愛唱歌,政治立場極端深綠,經常自稱「極獨派」,極獨派?江海伯用台語解釋說:「這個極,不是那個急,台灣獨立要慢慢來,不要急」「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不要急」「台灣一定要獨立」,當時他六十多歲,陳水扁剛當選總統,台灣民間瀰漫強烈獨立訴求,獨派銳氣十足,什麼統派,什麼不統不獨,滾一邊去吧!新政府「餓鬼裝客氣」,面對台灣一種笑臉,面對中國一種鬼臉,兩種臉色足以媲美川劇變臉秀,拉攏次要敵人,打擊主要敵人,耍盡各種心機把戲,以假台獨玩弄真台獨,有一回江海伯講到這些事情,當著眾多喜宴賓客拍案怒罵:「台灣會被這個夭壽台灣之子玩死!」,說也奇怪,從那天起,他不再逼我講河洛語,並且用北京腔笑說:「聽你講台灣話,累死人了」。

江海伯為了調侃自己當初的魯莽無禮,不管生張熟魏,每次為我引見介紹,一定先以北京腔跟訪客說一聲「您好」,調侃自己,也調侃他眼中又矮又瘦又窮的阿里山王子,「您好,這位是我阿里山的朋友」「您好,這位是阿里山茶農,賣正港的阿里山高山茶」,現在回想一下,在幾年艱困的日子裡,經由江海伯居中牽線推薦,中北部獨派人士至少訂購二百多斤茶葉,半斤三斤,五斤十斤,有人愛喝,有人捧場,彼此以茶會友,那一段時間有機會接近深綠台獨人士,也偶爾參與他們的政治聚餐,他們談他們的政治,我撥我的生意算盤,江海伯心直口快的性情,經常令陌生人受不了,但是相識相熟了,若懂得四兩撥千金,金剛砲也傷不了身,只是千千萬萬不要在他面前臧否陳水扁或台獨運動,輕則厲聲斥罵,重則攆客出門,江海伯就是這樣的人。

一六六二年初,荷蘭人兵敗熱蘭遮城 ( 台南安平古堡 ),黯然撤離台灣,鄭成功如願拿下台灣統治權,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少數荷蘭遊民殘兵沿曾文溪潛入阿里山山區,最後定居拉拉吾雅聚落,也就是現今阿里山鄉公所所在的樂野村,荷蘭人傳衍子孫三百多年,至今有些家族依然有著荷蘭人鮮明的體格樣貌,幾位堂兄弟也是如此,個個人高體壯,洋鼻子洋頭髮,眼睛炯亮,輪廓分明,左看右看就是一副洋人體態,我家人只有爸爸和二姐依稀保有荷蘭人膚色和暗褐色頭髮,其他人則遺傳媽媽傳統的鄒族模樣,黑黑的,矮矮的。仔細回溯鄒族幾百年來的異族聯姻,自從戰敗亡命的荷蘭人被鄒族庇護收留,異族通婚漸漸頻繁,如果包含未知的異族婚姻交流,許多族人根本就是不同族群的混血兒,族譜血脈多樣廣泛,荷蘭人,日本人,閩南人,客家人,山東人,泰雅,布農,阿美,異族結晶看長相便能看出五六分。或許是較早接觸漢人文化,這種現象在樂野村特別明顯,只有少數村民還流著純粹鄒族血液,因為自幼就有這樣的認知,所以經常說自己是鄒族和荷蘭人的雜種。

「不是雜種,是孬種」,在一次聚餐的場合上,為了我一句「雜種」的玩笑,江海伯指著我的鼻子罵說:「當年我們閩南人為台灣獨立拼老命遊行抗爭,坐牢的坐牢,跑路的跑路,你們原住民躲在山裡面喝小米酒,唱歌跳舞,過得很快樂嘛」,當天被他狠狠「批評指教」一個多鐘頭,從第一次見面的事情講到國際局勢,議論滔滔不絕,台獨是什麼,為什麼要獨立,彷彿小型的政見發表會,旁人幾乎無法插嘴,江海伯當然知道「話多沒滋沒味」的道理,再次點了一打啤酒及八道菜餚,「你們負責喝酒吃菜,我負責教訓這個孬種」,不能頂嘴,不能藉故離席,還得豎起耳朵仔細聽訓,眾目睽睽之下,真是坐如針氈,自己言詞不當,活該受罪,但是令人錯愕的事情還在後頭,「孬種不是只有你,陳水扁也是,台灣之子?他媽的孬種!」大概是論調太尖銳太反常,今昔簡直判若兩人,在場友人鴉雀無聲,有人欲言又止,有人歪嘴怒目,有人挑眉淺笑,氣氛非常詭異,我趁機回車上清點茶友訂購的阿里山茶,並且繞桌分發收款和致謝,正當氣氛轉趨熱絡吵嚷,江海伯突然起身大喊:「買單!」

這一群極獨派滿腔熱血,台灣,台灣,念念不忘的台獨夢,因為阿扁,眼見高樓將起,因為阿扁,眼見高樓將塌,純淨的台灣意識遇上選舉至上的政客,一聲台灣,一聲嘆息,時不我予的傷感,冷眼旁觀之際,心底也會有著些許的感動和同情,極獨派被阿扁耍著玩,累了,無力了,江海伯開始挑場子,示威遊行不再一頭熱,甚至隔岸觀火,「你說說看,民進黨有多爛?」,突如其來的問話,我愣住了,心想:「別傻了,該不會是請君入甕的詭計吧」,江海伯斜眼看著我說:「現在只有你和我,怕什麼?講啊」,我猶豫片刻,先是含蓄觀他的臉色,接著小辣探他的誠意,然後大辣一整碗豁出去,辣到江海伯按捺不住動了肝火:「胡說八道,民進黨不等於台獨!」,說了半天,極獨派終究是極獨派,由愛生怨的失落,江海伯一句話說透了,台灣,台灣,念念不忘的台獨夢,老兵不死,只是夢已遠去。

倘若台灣獨立是未來事,擘畫建國藍圖才是獨派正經事,為台灣人描繪出一幅感動人的未來,可惜這樣的論述如鳳毛麟角,而且遭到自家人的輕蔑污辱,呼之則來,揮之則去,被利用,被恐嚇,被詛咒,被訕笑,黨裡黨外不是人,像江海伯那一群人,雖然無法為自己的台獨夢著述發聲,靠著政治信仰彼此互通意念,言談不修邊幅,所言所思十分草根味,用自己的方式推動台灣獨立,隱約中可以嗅出浪漫色彩的憧憬,三個人,五個人,慢慢累積建國能量,但是面對瞬息萬變的世界,有時也會亂了方寸,大罵不爭氣的同黨同志,頗有狗吠火車的勇者氣慨,但是顯得非常渺小又滑稽。選舉宛如一帖強力春藥,搞得這群人血脈僨張,二二八,蔣介石,蔣經國,陳儀,鄧小平,郝柏村,怎麼罵怎麼爽,那種亢奮,那種激情,感覺台灣獨立就在咫尺之處,隨著選舉結果出爐,輸多贏少的窘境,極獨派越來越鬱卒難堪,春藥藥力褪去,一群人又踩在現實的台灣土地上,繼續互偎取暖,重新構築台獨夢。

權力的誘惑好比神秘魔戒,瞬間使人目光短淺,權力的魔戒只要到手,沒有是非,只有心機,衷心苦民所苦的當權者還有幾希,腐敗傲慢之事,來自權力的魔戒,幾乎所有凡夫俗子皆難以倖免。台獨運動伊始,多的是高風亮節的先行者,對政治再冷漠的台灣人,看到他們義無反顧的道德勇氣,不感動也難,赤手空拳是英雄,穿金戴銀是孬種,嘗過權力甜頭的台獨人士,選舉時擎著台獨旗幟,口號喊天價響,事後束之高閣,小鼻子小眼睛的選舉伎倆,反覆玩弄的結果,獨派反而把自己的版圖玩小玩爛了,史書顛倒讀,錯把狼狽為奸當成合縱連橫,玩到讓人看衰看笑話,將台灣獨立的光環消磨殆盡,只能卑劣地一再消費二二八冤魂,貓哭耗子的哀悼表情,除了令人嘔吐,還是嘔吐,煽起的冤冤仇仇真不知何年何月何時了。

「伊拉克炸彈攻擊,20人死亡」「塔利班自殺炸彈攻擊,280人死傷」「土製炸彈攻擊俄羅斯高速列車,26死」「巴基斯坦自殺炸彈攻擊,至少55死」「印度恐怖攻擊,125死327傷」「九一一恐怖攻擊2993人死亡」「盧安達種族屠殺,80萬至100萬人被殺」「580萬猶太人被納粹殺害」,天啊,這是什麼世界,這樣的新聞標題,就像車禍消息,早已司空見慣,人們慢慢麻木了,只要不死自家人,死一百萬是人家的事,《盧安達飯店》 ( Hotel Rwanda )和記錄片《與魔鬼握手》( Shake Hands with the Devil ),以最寫實的角度看待非洲小國震驚世界的殺戮戰場,如果看過這兩部片子或類似影片,不能不叫人驚駭於仇恨心理的恐怖效應,一切殺戮從仇恨開始,敵對雙方走在滿街滿地的腐屍旁邊搖旗吶喊,刀在砍,人在哀號,悲慘的人間地獄莫過於此,人性?獸性?種族屠殺的殘酷殺戮中,究竟人性比獸性高貴多少,短短三個月就死了八十幾萬人,天啊,這是什麼世界。

河洛語,閩南語,台灣話,一脈相傳的古老語言,淵源可以追溯到中國商朝或更早期的世代,據說是古漢語中最富草根性的民間語言,一路伴隨河洛子裔開疆闢土,走過比八千里路更遠更長的流徙路途,看盡中原江山改朝換代,數千年後才紛紛跨海踏上台灣土地。語言之美,如花香沁人肺腑,互動彼此感情,台灣話美不美?當然美,北京話美不美?當然美。不論是專題論述或日常交談,或許是經過長久的壓抑,台語一旦取得政治主流地位,經常有意無意貶損排擠其他語言,什麼七音不全,什麼官腔官調,什麼外來語言,偏見已然,損人利己何患無詞,為了獨尊自己的母語,大肆引經據典數落異己,既然是最古老的漢語,理應包容吸納百川,千年之身,毫無泱泱之風,忘了祖先有容乃大的大道理,月夜朦朦朧朧,望著斜影測身高,自陷於夜郎自大的糗態。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女兒罵人,據說江海伯早年疼老婆又怕老婆,老婆過世後換女兒管他,吃什麼,喝什麼,穿什麼,幹什麼,女兒都管,只有一件事不管,政治不管,「如果她再敢罵我台獨笨蛋,我就帶她的兒子離家出走」。某天中午,江海伯載著半個阿美血統的外孫現身阿里山老家,「嚇到了吧,我說到做到」,當時正忙著採收春茶,見到他們風塵僕僕騎車上山,跟茶廠請假換班,陪祖孫遊覽阿里山,有客自遠方來,就怕怠慢兩位貴客,所以十分費心安排短短幾小時的行程。邀約江海伯上山品茶,那是半年前被他「批評指教」的極獨派聚餐場合上,半客套半正式,沒料到他真的來了,「人都來了,小米酒呢?」直率個性顯露無遺,一定要我設法弄到鄒族自釀的小米酒,雖然多方洽問,他還是失望而歸,臨走前,叮嚀再叮嚀:「我的小米酒,別忘了喔」,後來才知道祖孫的阿里山之行,一來散心,二來道別,那是江海伯跨越中央山脈返回花蓮老家的中途行程,為何離開苗栗竹南鎮,問了幾位極獨派好友,沒有人知道前因後果,為了這篇文章和欠他的小米酒,數度多方聯繫,只可惜落空了,認識五年多,因為江海伯,認識以前有點陌生而且有點討厭的台獨運動,在藍綠惡鬥的年代,以不同的視野看待政壇怪象,秉心而論,人浮於事的艱困日子裡,江海伯幫我招攬生意,面授人生經驗,經常帶點心到工地為我加油打氣,他的訓誨,他的情義,何止曲曲幾瓶小米酒可以回報。

卐 和 卍,哪一個是納粹黨標記?寫到此處,擔心自己搞錯了,再度比對確認,左旋的 卐 是納粹,右旋的 卍 是佛,自古代以來,卐 和 卍 分別出現在許多民族和宗教的歷史場景,並且各自賦予不同象徵意義,在某些地方或某些朝代,左旋右旋可以互換並用,單純的圖騰符號,沒有所謂的佛與魔,由於希特勒一個邪念及二次大戰的血腥殺戮,紅底白圓心的黑色左旋 卐,變成邪惡魔咒的象徵,再多的詭辯也無法掩飾種族屠殺的罪行。日前查閱 卐 和 卍 各種典故來歷,讀到幾篇佛學論述,文章裡左旋右旋不拘,我雖然不諳佛理,淺讀過目當下,依然能感受佛心的慈悲胸懷,那些作者或許已經悟出佛心魔心只在一念之間,俗世聖號是左旋是右旋,何必太在意呢。

台灣要向左旋,還是要向右旋,歷史在看,歷史在寫,小心旋到希特勒血腥的那一邊。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