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葉的音樂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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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1-21

● 阿里山有一條山溪不見了

 
 
 
山依然是山,谷依然是谷,只是山溪不見了,說不見了,其實不然,至少山溪的部份殘骸隱約可見,那曾經是下游的溪床,順著地勢一個山崖一個山崖跌落下去,芒草叢生的巨岩磐石層層疊疊再層層疊疊的跌落曾文溪上游,芒草花迎風起伏,秋冬的景觀異常荒涼,那曾經是山溪上游的殘骸,外形幾乎不存在了,渺渺茫茫湮沒於滿山的茶園,大約五公里的無名山溪不見了,看似自然而然,看似無關天地造化,溪流流了幾百幾千幾萬年了,不到半世紀的蹂躪,阿里山的一條無名山溪不見了。說她是無名山溪,我卻喚她鳳鳳溪,鳳鳳,青澀的初戀的小女孩,倆小無猜也曾海誓山盟,一起度過童年美妙的山居生活,她現在則不知踪影去處,鳳鳳溪變成涓涓溝渠,涓涓溝渠變成乾燥沙床,溪谷的風景丕變,少小離家老大回,什麼都變了。

全家遷居鳳鳳溪上游已近半個世紀,幾十戶小村落沿溪而居,半個村落的居民依賴鳳鳳溪兩側山泉水過生活,竹水管沿著山林坡地串接引水入戶,一戶一山泉,外人未經許可不得擅自接水引水,鑽空串接的竹水管脆弱易斷,巡察竹水管成了日常例行苦差事,竹林小徑雜草叢生,伴著竹水管起伏顛簸,四周潛伏各種令人頭皮發麻的蟲蛇水蛭,處處坑洞,處處陷阱,行走其間,膽子最重要。後來塑膠水管取代竹水管,可以接引更遠更豐沛的水源,各戶引水管路縱橫山林,近則幾十米,遠則數公里長,偶爾抬頭看著半空中穿越的水管,壓迫感隱隱生起,預見水資源將慢慢枯竭的困境,實際上,缺水的噩夢日益惡化,隨著山頭到山腰到山腳頻繁的砍伐墾地,放眼望去是滿山滿谷的黃土裸露,蒼翠原始林木一棵棵倒下來,矮小茶樹一株株種下去,淺短的樹身樹根,根本無法和參天林木濕潤的遮蔭相比,地勢陡峭的山坡地土石鬆動滑落,阻斷山泉水湧出的千年路徑,昔日青山綠水不再陰涼潮濕,水源漸漸稀少,各方爭奪水源的衝突卻漸漸激烈。

喝茶,古老又風雅的生活情趣,東西方談論茶藝的文章書籍俯拾皆是,喝茶品茶文化早已深植人們日常生活,上至巨賈貴人的精緻茶飲,下至販夫走卒的粗茶淡飯,百種茶滋潤百樣人,茶樓茶館的眾生相生動描寫在中國詩詞文章中,紅樓夢裡賓客串門子的戲碼更是少不了茶飲侍候,在如此的文化裡,人們如何能無茶過日子呢。中國茶到了台灣又是不同的風情,從種茶製茶的繁複技藝到賣茶買茶的生意竅門,充分反映台灣地狹人稠的海島性格,商業氣息壓過品味風雅的講究,喝茶要喝高山茶,選茶要選春冬茶,海拔高度的迷思,阿里山原始山林慢慢變了樣,茶樹一株一株佔據山坡地,茶,變成當地居民主要的經濟商品,阿里山高山茶風靡海內外茶客,自古就是文雅怡情的茶藝,現今卻成了自然生態的殺手,孰令致之,值得深思。

喝茶種茶製茶買茶賣茶,幾乎是自己半輩子的生活寫照,自幼跟著父親墾荒闢地,以人力一土一石深耕疊砌,一家人胼手胝足墾植種茶的身影,只為著幾口人丁的溫飽,自然生態這樣的現代觀念,對於日出日落辛苦流汗的山村人家,非但陌生,而且很遙遠,愛護自然珍惜自然的想法當然是有的,只是粗淺罷了,加上外來開發資金挹注,集體濫墾現象加速惡化,政府監察機制的怠慢,讓自然生態雪上加霜。

經過多年的掙扎矛盾,現在以自我批判的心情提筆書寫,一來贖罪,二來省思。山溪不見了,我的鳳鳳溪不見了,雖然山溪乾涸是十幾年前的事情,坑坑疤疤的高空照片偶然攤在眼前,綠色阿里山已經褪色,左一塊土黃,右一片蒼白,彷彿精心佈置的山水拼圖,當時只是看成漂亮的景觀照片欣賞,茶照喝,茶照賣,生態文章照看,山溪不見了,溪床殘骸就湮沒在父親的茶園底下,平常在茶園走著踏著,心中卻毫無波瀾,直到發生一場水源爭奪糾紛,意外驚醒隨波逐流的鄉愿心態,開始認真思索維護自然生態的途徑和真諦,日子一晃十年,與其說是漫長的省思,不如說是反覆無常的矛盾,習慣過著賺錢數錢的生活,如何能輕易清心寡欲,自然生態四個字,喊著響亮,寫著簡單,其實牽涉的環節太繁雜了,種茶,不種茶,賣茶,不賣茶,喝茶,不喝茶,如何起步,如何拿捏分寸,這樣的抉擇和實踐,放在現實生活中太難了。

父親種茶之前就是一個勤勞種田植樹的莊稼漢,杉木果樹竹子稻禾種滿自己的土地上,深知水土保持農地耕作的重要性,採取鄒族農地輪耕的經營方法,未曾從事大規模農耕開發,家人自耕自足也能自得其樂,過著與世無爭的山居生活,阿里山依然綠意盎然,水資源左右逢源,後人傳誦追尋的桃花源,原始的阿里山應該可以媲美。「無水的天堂」是這篇文章最初的標題,試圖釐清阿里山從桃花源到山枯水竭的源由和境況,再怎麼分析探究,一切反省批判還是要由自身開始,點滴成巨流,想想自己的觀念態度,想想自己的生活方式,雖然過程矛盾掙扎,因為深思,所以覺悟,因為覺悟,所以改變,追逐金錢的夢醒了,鳳鳳溪淒涼的下場慢慢在心裡生起波瀾,寒冬回鄉的路途上放眼阿里山眾山麓,心情和天地山水一樣乾澀,粗糙的人工風景隨處可見,童年某些生活場景已經埋葬在翻耕多年的泥土裡,溪水乾了,村民四處尋找穩定水源,僧多粥少的窘境屢屢發生糾紛,一處被父親廢棄的水源,竟然引來二個村落的爭奪混戰,彼此威脅恐嚇利誘,人性的醜陋卑劣表露無遺。

遠看窗外,曾文溪兩旁聳立的山巒煙霧繚繞,原始山貌風光和流傳悠久的英勇故事同樣令人敬畏,為了追踪獵物,曾經三度攀爬而上,站立山頭,前後可以瞭望嘉南平原和玉山山脈,回首遠看鳳鳳溪,山溪彷彿大地的細紋,細到看不清紋路脈絡。這麼細小的山溪,卻在我年輕的窗前上演了許不同面貌的人間戲劇,生旦淨末丑上戲下戲,宗教洗禮在鳳鳳溪,初戀約會在鳳鳳溪,蹺課戲耍在鳳鳳溪,有人遭蛇吻,有人溺斃,一條五公里的山溪上演的故事,何止五公里長,鳳鳳溪流到曾文溪,上演的故事就更長更澎湃了。

一條溪河的源頭,來自千百條穿地而出的山泉水,或無聲流出,或汩汩而下,千百條山泉水點點滴滴再點點滴滴匯聚成細流,千百條細流流竄蜿蜒於草莽之間,滋潤土壤和植物,順勢注入淙淙溪水中。水是大自然的恩賜,水是生命繁殖的源頭,溪河孕育滋養無數文明,人世間潮來潮去,江河從形成到枯乾,往往伴隨著文明的誕生和亡滅,人類生存和自然生態如何兼顧,已經是全球話題,就算是短短五公里的山溪不見了,應該也有值得深思的切身議題。砍伐一分土地的山林,意味著烈日蒸發一分土地的蔭涼,大地綠色桌布又一角落變了顏色,土壤乾燥鬆散,生態樣貌驟變,鳳鳳溪不見了,讓一生遊走濕地的生物群族曝曬死亡,或遁逃,或苟延殘喘,冷涼的山泉水日漸枯竭,山澗溪流也將乾涸於旦夕,一分土地的山林變成一分土地的茶園,是福是禍,乾涸的山溪說明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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